春花落,夏花稀,闲看双燕梁上栖。
窗前柳,庭间月,晴风撩乱魂似雪。
沈子腰,潘郎鬓,消磨至此尝因恨?
……
穿过阳光走进客厅的汤女士,身着黑白条纹束身裙配泡泡袖,温婉端庄之余平添柔情俏丽,她笑盈盈走向西南隅的墙角,放下拎着挺吃力的唱片盒。她听惜音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意犹未尽地收住余音,才走过去倚着琴身笑:“你的唱法,更近西人情意绵绵的格调,一曲把肺腑内的情感倾数倒出,上个月浩云跟五妹妹唱中文,含蓄婉转、情致蕴藉,曲尽而音不绝,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审美情趣。”
陆惜音耸耸肩无所谓道:“你这样讲也合情理。小妹之前还跟三哥说呢,有的外国话就为谈情说爱生的,洋人把平白如话的词汇摆列一块,配合外放的情态肢体表达,就能演绎出上好的爱情歌谣。而咱们中国的上等情诗呢,自古就多含蓄典雅,就算常人弄不懂这含蓄典雅,若有人搔首弄姿、挤眉弄眼地试图使人明白,也被安上下流伧俗的罪名。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诶,这可是小妹说的,她说大可不必如此,若古代士大夫果然正经,教坊青楼根本开不下去。所以,我也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在浪漫之都就该情意绵绵。”
汤女士听得笑意深深,说五妹妹讲得都在理。看见琴台上摆了新的家庭照片,拿起相框欣赏久之,不由地柔声感慨:“你哥哥跟五妹妹,当真是神仙眷侣,看这照片,多美!”
陆惜音只撇撇嘴没有吭声,在琴键上胡乱点弄几下,噘着嘴似有一点委屈:“韵娴,我三哥真是爱小妹。小妹这么大的人,兴致来了,还捉毛毛虫放在书桌上,捡了木棍戳它们比赛,说谁赢了就放归自然,输的就养起来看它化蝶。哼,我跟三哥最要好时,他对我的时尚事业也不感兴趣,反倒对小妹的过家家有兴致,分明是厚此薄彼嘛。”
汤女士对她的抱怨见怪不怪,慈煦宽容的目光包裹着她,轻轻摩挲她的脊背安慰她:“傻囡囡,你不晓得,男人关注女子穿戴的不多,不过调皮捣蛋的东西,多数男孩子都有兴致。你哥哥心里啊,还住着小时候的自己,他们就这样志趣相投了,你若有兴趣玩毛毛虫,你哥哥指定也带着你。”
陆惜音想一想摇头拒绝,嘟嘴说道:“说的也是,小妹自来就爱玩这些。”汤女士笑着指向西南隅,说:“重新灌的片子好了,我听了不错,你听听如何,好的话马上发行,我跟你讲,订购者比预想得多,国外知道的人多订购多是常理,国内竟也有人闻风订购,我看这些唱片一出来,叫西人见识中国人的情趣还在两可,叫国人见识谢公馆的风气,是一定的了。”
陆惜音斩不断的幽怨心肠,马上□□持日久的大事吸引。
汤女士把唱片摆好播放,听着德语版的《小小少年怨天长》,那俏皮欢快的音乐,让陆惜音想跟人跳快步舞……
听了整个德语版的唱片,陆惜音跟笑盈盈的汤女士说:“小妹老是跟人强调,中国人的审美力不弱西人,我听到这些也觉得妙极了,韵娴,西人订购得还是少吗?”汤女士无奈地点点头:“所谓文化弱势,不是一朝一夕改变的。”
听完唱片,汤女士打电话到唱片公司,跟负责人讲明中文唱片灌多少,法、德、意唱片灌多少,待大批量的灌制完成就发售,也算了却惜音一桩心事。
陆惜音跟厨师讲过午饭吃啥,跟汤女士挽着手在厅中活动,问她跟男友皮埃尔何时订婚,汤女士说暂时定在七月下旬。
陆惜音默一会儿又问:“韵娴,你真决定不回国吗?”汤女士的脸出没在斑驳光影里,仰着头露出薄亮的笑意:“你们兄妹尽知我的事,我父母兄弟倒不怨怪我,可吕家和我本家视我为祸根,贸然拖着一副离异女性的口面,回到国内熟人堆里,谁的脸上好看?何况我事业根基在此,回国谁愿意招揽我做个中人?中国如今也是内忧外患,听浩云和五妹妹的话风,将来怕有更多的乱子。我一介弱女子,回去还要连累别人受白眼,倒不如待在国外,将来亲友若有什么托付,我在国外也好帮忙斡旋。”
陆惜音对着外头烤人的阳光,愀然一阵才跟汤女士道:“我自己总要回去的。韵娴,我在地球上走了半圈,才明白家人永远对我最好,我永远想离他们近些,可惜你不回去,我的真心朋友没有几个。”
家人于陆惜音最大的善举,就是想方设法让她自己成熟,学会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惜音想起《小小少年怨天长》的尾句:“愿你不作桃李花,灼灼一春悴荣华。当效青松向天发,严霜暴雪压不趴。”想起跟钱明珠和胡梓的纠葛,真是恍如隔世,胡梓听说还晃荡着未成婚,而钱明珠的骨头怕都化了。
如今她也想明白了,明明钱明珠是温柔细致的人,而二姐跟小妹开始就不亲近她。所以说,并非念了新式学堂就是新式女子,钱明珠也欲利用一春的荣华,谋取一生的安稳富贵。如今,陆惜音跟此种人也非同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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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跟三哥跑到巴黎乡村住,沉心静气编了半个月的书,期间饱览了巴黎的乡村风光,两人编完稿备好份寄回去时,就有兴致观赏当地人的祖宅,还参加乡村人家的婚礼宴会,兴致来了也租船在河里划船,晚上读书专门读s国文学,尤其是他们近代的革命文学。他们读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体验所谓的大英雄祛魅的过程,读《罪与罚》看无政府主义者的犯罪与悔罪,阅果戈里的《死魂灵》讨论人生百态。审视小说中原型毕露的主人公们,再审视现实环境中的自己,越发对自己不过分苛求了。
珍卿觉得在揭露社会现实上,s国小说比法国小说还辛辣,将来有机会很该译该国的批判现实义作品。
他们在乡下待了大半个月,便要回去参加汤女士的订婚礼,汤女士的订婚礼一结束,珍卿的生活节奏也回归正轨。
四姐灌的谢公馆家庭唱片,在本地华人社区大出风头,凡有华人的场合都有人谈论。楚应星太太钟意柔缓旖旎的情歌,珍卿劝诫仲礼的《小小少年怨天长》,她觉得十分小孩子气,却得到真少年儿童的青睐,许多华人无线电台天天播它。还有那些依外国歌曲的调子,只改编曲方式和歌词内容,也颇得华人小孩子的青睐。
而汤韵娴女士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在乎中西贵贱的人倒喜欢轻松的。四姐又想到独乐不如众乐,托回国的朋友把给家人带的东西,还有他们三人藻的唱片带回。
珍卿《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通过培英女中背后的教会早传开,多少人以为是拾西人的牙惠,这一解释也晓得原来是中国人创造的。这些唱片带来的话题,让四姐跟楚太太她们很高兴,中西社交场上都热情推荐,旁边中西的审美态度也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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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珍卿跟达芒先生上完课,回到就收到杜教授的来信,他先是跟她讨论学术问题,后面说了一件来自家族的事。说禹州永陵的杜明堂来信,关于他长女容华上学之事,他拿不定主意想请教珍姑姑。明堂侄子的长女容华,因受族姑母珍卿的影响,准备报考海宁艺术专科学校——就是慕江南先生负责的那所艺专。但明堂侄子觉得女儿没天赋,道理讲不通,硬逼她又闹,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希望珍姑姑能唱个白脸,把这想入非非的丫头治一治。
珍卿思忖一番,想到明堂侄子对他们祖孙的好,便说容华想报考就让她去报考,她跟慕先生和师兄姐都说明,公事公办不必徇情,若容华真如其父所说没天赋,走一个过场让她死心也好。若有天赋还是慎重考虑,不要以家长之威横加干涉。
晚几天才收到杜太爷的信,他特地说了杜明堂家的事。杜明堂对两个儿子管得很严,两个女儿归她老婆薛桂枝管。那薛桂枝又爱耍俏又爱打牌,哪曾见她认真管教女儿呢?大女儿容华出名的眼高手低,杜太爷说等明堂带闺女来,考不考得上都得遭他一顿臭骂,说珍卿在外忙得四脚朝天,不该拿乌七八糟的事烦她。
第471章 暑假最后的出游
杜太爷说要教训杜明堂父女, 珍卿回电叫祖父跟人客气些。杜太爷还老大不愿意的,说当年市里曲市长许的聘书,就给明堂家的玉琏造了大福, 不然他一进学就能守着钱数?
杜太爷一辈子脾气改不了,总怕别人多占他的便宜。明堂长子玉琏在禹州银行做金库主任, 虽有当年曲市长许的聘书加挂——当年的曲市长如今高升为省官——说到底人家玉琏好歹是专业对口的大学生, 管理金库也不是轻省差事, 起点高也得他有能力站住脚。珍卿再三嘱咐杜太爷别搅事。
想不到, 珍卿不叫杜太爷搅这桩事, 他又想到别出心裁的主意了。说叫珍卿多给他寄些大幅的画,他想带回禹州在亲戚那办画展,叫那些还给妮儿裹脚的人家, 瞅瞅长着大脚片的妮儿多有出息。
珍卿怕杜太爷身体受不住,也怕兵荒马乱路上有事。但谢董事长和二姐都劝她,说她不在家杜太爷闷得很, 除了偶尔寻慕先生说说话, 跟海宁的老人话讲不大通, 多数时候最爱听算命先生说话,杜太爷回乡散心也好, 至少风土乡党是谙熟的, 叫妥当的人跟他老人家就好。
珍卿只好遂了老头儿的心愿,创造新作尽量同时画两幅。她还保持着慕先生培养的习惯, 兴致来了会默写之前的素描, 培养自己留意关键部分的能力。珍卿将默写理解为感官强化训练, 对激发灵感和捕捉灵感极有意义。她现在每杜太爷多做一幅画, 长期训练的视觉记忆力让她得心应手, 达芒先生和弗郎索瓦先生都自叹弗如。
到八月份, 达芒先生说要去非洲游玩,珍卿的暑假美术课宣告结束。
她每日上午写《中国“法”的形成》,下午就跑到美术馆临摹中西名画,晚上本来计划做翻译工作,想之前劳累郁闷的情形便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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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忙活自己的本职工作,三哥也没有优哉游哉地高乐,除了跟岳子璋先生保持沟通,也参与欧洲各国赈济会事务,珍卿所有论文书画的初版再版,包括一家的琐碎事务都归他。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帮梁州文理大学招贤纳士。
仅来法国的一年时间,三哥给梁大招了七位挑大梁的,除了庄宜邦跟董南轩两位校长,还有五位专业背景深厚、教学实践丰富的专业人士,有两位已到梁州文理大学履职,还有三位说理毕私事也将去梁大履职。
三哥招贤纳士相比往年顺利,当然也靠“易先生”这个活招牌。除了珍卿跟杜教授在学界有人脉,还因珍卿表示也将梁大纳入将来的事业规划中。她当然不会乱跟人家打包票,说将来事业重心必然在梁州,乱世中世事难料,空口许诺太不负责任。但她跟三哥的意思也明确,他们不只会扶持中心地区的教育,还会一直助力偏远地区的教育,只要时机允许,他们夫妻定到梁州施行教育救国。
这样的事业规划,不但打动学历史的宋庭哉先生,八月份又打动一位来欧洲度假的华侨。
曾与珍卿同船赴美的华衡非女士,托一位檀香山华侨王先生给珍卿送咖啡和坚果。珍卿和华女士玛丽女王号一别,各自辛劳忙碌竟未再一面。华女士在檀香山生下第二子,其夫钱先生的母姐接连病重,钱先生不得已回国谋事,想看顾她们病情与将来丧事,谁知二人说病危又总化险为夷。华女士厌烦她们也不会说人该死,钱先生一时难以回返,华女士一边在檀香山华人学校带课,一边照顾大小两个儿子,曾经说想上大陆探望珍卿跟怡民,一直未能成行,珍卿离开美国时曾在信中怅恨,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帮忙带礼物的王梦琼先生登门,转交华女士的礼物并代为问候。略事寒暄三哥帮她接待,珍卿回房间看华女士的信,她信中略述家事也,就开始夸奖珍卿的成就,说托人从大陆(美国)买她的画册,小儿子才两岁竟能瞧出好来。还有就是讨论回国从教的可能,说到最后,华女士也感叹不易回去,不能叫孩子见祖母和姑母,不然好孩子也必定被教坏。
珍卿回完华女士的信出来,准备说回信给华女士寄回去,回礼还是劳王先生带回。听三哥跟信使先生相谈甚欢,珍卿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就听他们由国际局势聊到国内现状,又谈到海外华人的成就与失意,多少华侨华人飘零海外心系祖国。三哥惯经风雨、洞察世态,跟忧身患世的王先生相见恨晚。
三哥察觉到珍卿在身边坐下,才转述刚刚获悉的王先生的身世经历。
王梦琼先生祖籍在中国的琼州,幼失怙恃后,被在檀香山当地主的兄长接来,其后,这位兄长煞费苦心地栽培小兄弟。但王先生从小对文化课没兴趣,就喜欢上山下海、爬树摸鱼,在教室里捣蛋常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站不到一会就溜了,在校园里上房爬树、跳凳踢墙,文化知识他没学到多少,倒把身体锻炼得倍儿棒,但屡屡被退学把他老哥愁坏了。
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王先生机缘进入一所重视体育的教会中学,在田径、游泳和球类竞赛上崭露头角,顺利考入麻省的春田大学体育系,读了两年预科班,又读两年哲学、两年医学、一年运动人体科学,对以体育强健国民体质产生强烈兴趣。他获得春田大学体育学位后,留校做了五年体育系讲师,又熬了四年终于荣升副教授。此番来欧洲度假访亲,是想玩一圈回中国研究传统体育。
王先生说跟珍卿夫妇神交已久,说易先生还在波士顿他就想拜访,但那时易先生跑到纽约省休养,他摸到波士顿最终缘悭一面。
王先生说看过慕先生在美办的联合画展,当时易先生的画作相对较少,画展到巴黎他特意休假过来看,说许多画中以慕先生跟易先生作品最震撼人,她师徒俩的作品是富集中国风情的现代审美作品,比纯西风或纯中式更见功底和灵性。他曾为此在美国报纸上洋洋赞叹,盛赞慕先生和易先生的联合画展,于中国人是一次灿烂文化的唤醒,让在艺术领域自惭形秽的国人骄傲,当中夸誉盛赞不必细叙。
王先生是不可多得的留洋体育家,此人意诚身正又有意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三哥自然跟他讲起梁州文理大学,王先生听完就拊掌大赞叹,他不似其他大佬需要三顾茅庐,一听三哥说就直率地表达对梁大的兴趣。
这对三哥尤其是意外之喜,珍卿也在旁边帮他敲边鼓。王先生发现两位主人也对体育感兴趣,就兴致盎然地聊起本职专业和研究兴趣,说他对西洋体育项目研究很深,近来对中国传统体育项目产生兴趣,正在搜集五禽、太极、八极、形意、通背等拳术资料,打算做传统拳术的研究和推广,之前广托国内朋友搜集相关资料,但收到的资料不详实也不准确,王先生下决心回国实地探访。
说到这些三哥的门路就多了,便说可找中医朋友和拳术团体帮忙,珍卿晓得一些图书馆或地方史志,也会记载传统拳术的派系和代表,如在海宁经常逛的东方图书馆等。在三哥和珍卿只是打电报和写信,在王梦琼先生却觉受惠无穷。
继裴浚跟宋庭哉二先生后,他们又请新相识在家饭了。
饭后王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打算去传统拳术的发源处走访,三哥不厌其烦地调动知识库,讲某地是某种拳术的发源地,有某人还在坚持传承和发展。
翌日,王先生夫妻带三个儿女再次登门,三哥、珍卿跟王先生又谈一天。第三天,王先生打电话跟檀香山的兄长商量,说这次携家眷回国不但研究拳法,还因陆先生与易先生爱国之心感召,还计划去梁州文理大学主持体育系。他回国推广全民体育提升国民素质,然长久坚持才可惠及亿兆同胞。他说是易、陆等知名人士牵头,他自然信心无限,非做不可。王先生的兄长也深明大义,说父母之国身被苦难,她孤悬海外的儿女回去营救,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本份。
不到一个礼拜,王先生已经订好回国的船票,珍卿跟三哥送王家人到马赛登船,看他们一家整整齐齐出发,王家人脸上洋溢着欣欣向荣的笑。珍卿再次被这里的人震撼到。中国固有许多蝇营狗苟之辈,为了私利发国难财和做汉奸都无所谓,可中国永远有王先生这样的人。
他们从马赛回到巴黎没几天,从无线电里听到天文预报,说后天有日全食可以看,最佳观测点在北边的挪威。珍卿他们跟仲礼、裴先生约好,在挪威的某某地点会合,便各自驱车到挪威会合。
珍卿他们怕火车太慢才租车,可开车在边境就要查入境登记,等过关是最令人焦虑的,暑假快结束了,也许是没玩好的学生最后的疯狂,去挪威看日食的人比想象得多。珍卿他们生怕耽搁太久赶不及,幸好他们跟仲礼两拨人都没迟。
他们到地方仓促订好旅馆,就按照无线电里的提示,提前驱车赶到适宜观赏的山谷,山谷里星罗棋布的车与人,都在翘首等待着天文现象。
珍卿以后回想这个时候,觉得等待时间如许漫长,盼望已久的景象从出现而结束,似乎又那么短暂。
当高悬的太阳被黑圆的月亮,一点点遮住它的金色光芒,慢慢只剩下一圈皎白的日冕,珍卿作为现代人也莫名紧张——怪不得古人将日食视为灾异,天天昼升暮落的太阳忽被窃取光芒,天地似被罩进一个漆黑口袋,这反常的现象由不得古人不害怕。
当太阳被遮住大半后,日冕渐渐又起变化,在短暂的两三分钟内,太阳重新绽放万丈光芒。三哥忙叫珍卿和四姐低头,这时千万不能直视太阳光。
一向跳脱的仲礼倒是乖觉,不用任何人提醒他就闭眼低头,只遗憾这异像结束得太快。裴浚跟三哥讨论日食的影响,设若现代军队交战时发生日食,对阵双方就不知对面是敌是友,连无线电的信息沟通也会中断,说不好能顺便中止一场战争。
珍卿头一次观赏这个现象,觉得这景象会在脑海中留存许久。四姐也是头一回看,也说没看出名堂就没了,有点扫兴。
不过他们都忙碌了大半年,此番是真正的旅游散心,既不用写生也不必作文,看完日食就在北欧各国走马观花,玩赏各地人文风光和服饰饮食。
他们一路没什么风波,回到巴黎反遇到给美元兑法郎的,这人说兑的钱比银行兑得多。一行人中最没心眼的四姐跟仲礼都觉得有鬼。他们就好奇钱贩子怎么骗人,就装成傻乎乎的外国人跟他兑,不想这人竟然是切汇生手,轻易被这帮老外看出端倪,仲礼扯嗓子跑出巷子喊警察,这年的钱贩子吓得落荒而逃,跑出巷子被警察撞个正着。
这出戏太有意思了,别说四姐跟仲礼乐得发疯,珍卿和三哥都被感染得在街上尬笑,这是守规矩的人打破规矩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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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章 明月曾照倚庐人
仲礼在巴黎又待了四五日, 三哥和珍卿再次劝他去美国,这坏小子抻着犟筋就不同意,说论工业制造还得是德国, 连长辈的话也听不进。
三哥跟珍卿一块商量,要把劝说仲礼着落在裴浚头上, 毕竟仲礼太崇拜喜欢此人了。
随后他们还是各忙各的。新学期来临之前, 珍卿把《中国‘法’的形成》赶完, 之后一边上课一边校对, 九月底发回国内出版发行, 反响不错。她对此书国外的发行不热心,有一位华侨教授问她是否太忙,若她分身乏术他愿帮忙翻译, 好多外国友人也是同样声音。珍卿想与其他人译不如自己译,此书的英译到十月才告一段落。这期间又临摹一些中西名画,上课期间的作品总复制一份, 这些都托人陆续运回国内, 交给慕先生或杜太爷保管。
杜太爷在国内有了足够办展的画, 就兴致勃勃回家乡办展去了。
转眼就到十一月,杜太爷回乡办画展引起轰动, 省、市、县的达官显贵都来捧场, 多少大人物为了买易先生一幅,不惜寒冬腊月跑到睢县杜宅, 三更半夜排队求见也无怨言。可杜太爷高价售出三幅画后, 突然失悔说后面的不卖了。借口是他表姐杨老太太过寿, 他作为亲表弟必得去捧场。
杜太爷在诸画中精挑细选, 再三思量, 挑了一幅缤纷绚丽的菊花图, 就当是珍卿孝敬她姑奶奶的。
五日后,禹州睢县杨家湾的杨家院房,到处张灯结彩、焚香插花。这次杨老太太八十四的寿诞,杨家大房长孙宏云又给寿星添了重孙女,留学的孙儿继云听闻得了洋翰林,在洋人地界得了好体面的差事,月薪换成中国银洋得有四千,听得村人羡慕得恨不得挠墙。
杜太爷跟老表姐一同高坐,受着晚辈大礼跟宾客恭维,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老两口子呢,老表姐跟他同坐稍稍有点别扭,只不过多少人想捧杜太爷,特意叫他上坐受贺他也不推,老表姐满堂儿孙也跟他道福道寿,杜太爷一点不羞惭地受用。
多少嘉宾上赶着跟他套近乎,有问大小姐的画太爷何时出手,有问大小姐跟姑爷在外的情形,还有问他要不要买房买地买烟土的。这年头,无论当官的、当先生的、做生意的,谁不知杜太爷的金孙是文曲星下凡呢,恭维说大小姐在外国走到哪都排场得很,多少洋老爷上赶着请吃请喝,大小姐有点举动在报上都能看见……
恭维吹嘘的话杜太爷早听惯,他知道珍卿如今出息大发了,别说她在外头有人请吃请喝,他这祖父也到处有人请吃请喝。他暗把孙女只排在孔圣人之下,其他人他都不稀罕拿来比论孙女,珍卿让他知道啥叫光宗耀祖。
可是听着满耳的谄谀之词,看着满堂宾客,听着笑语喧阗,杜太爷忽然病了似的,觉得心里酸楚楚、空落落。这一会儿,侄孙宏云的媳妇抱着新儿子在老表姐跟前,宏云正殷勤地给老表姐捧着糕饼喂她,这一幕莫名刺得他眼酸了。一会儿,又听宏云对宾客念珍卿寄的拜寿词。
念完自然再次引得满堂彩,老少宾客纷纷再贺寿星婆,又跟杜太爷赞大小姐情辞高妙、志趣精洁,遣词作文越发高深莫测,叫他们难忘项背了。
杜太爷也咧嘴捋须,快意一阵子,可是再过一阵子,看这满堂宾客都不大相干,心中莫名升起悲戚:珍卿和浩云要是都在,再给他生一对重孙儿,那他走到哪里不热闹呢?
晚上歇宿在杨家,杜太爷在客房睡不着,瞅着黑色的灰天出神,忽见一个长工来送茶水,杜太爷看他有一两分眼熟,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那机灵的年轻长工忙说:
“太爷,您老不记得小的啦?小的是下姚湾的春婶儿子来旺。那年也是给杨家老太太祝寿,俺来杨家湾做短工,大小姐在庄上住了十来天。俺娘病得沉,眼瞅不行了,非说要到城里拍个照相,以后瞅着照相想想她。穷得连泔水也吃不上,上哪儿给她拍照相去!还是大小姐给画了张,现下正在俺家堂屋上挂着嘞。”
杜太爷懵懂地听他说着,遥远的记忆苏生过来。他模糊记得是有这么一桩事
杜太爷在杨家不痛快,翌日顶着寒风赶回杜家庄。杨家姑奶奶虽嫌他牛心左性,还是吩咐大孙子宏云陪送。杨宏云在杜家庄住了一宿,翌日赶回杨家湾禀告长辈,说舅爷爷不知想到啥事,一早起来在家翻箱倒柜,说小花小时候画的啥画找不见,非要找到保管起来不可。
杜太爷最初没找到那幅画,他睡一夜啥都想起来了。杨家长工来旺他娘春婶快死了,珍卿这妮儿心肠太软,那回为给来旺他娘画一张“照相”,兴得敢自己跑到下姚湾,她姑奶奶真敢派轿马送她去。杜太爷晓得生老大的气,当时说她画得像真人一样,杨家湾跟下姚湾有人抬举她名声,杜太爷气不平还是打她一顿。
过了不记得几个时候,他就发现珍卿这妮儿又作怪,画了一张好吓人的画儿,来旺她娘在河边坐着洗衣服,珍卿冷不丁给她身上画个大鸟笼,杜太爷看见非说她动坏心思,无怨无仇却画画诅咒人家,将她那幅画揉成一团烧了。
当时妮儿左右跟他解释,说是觉得春婶太可怜,侍候一个瘫在床上的丈夫,还得侍候公公婆婆、姑子小叔,觉得她身上套着个啥无形的牢笼,就像被关起来的鸟儿一样,一辈子除了死就摆不脱这个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