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穿好礼服去看戏
这一天下午, 珍卿和四姐议论了女性的职业套装,说完便各自思量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听见轻巧的敲门声,不知何时已经穿戴好的三哥, 温煦的笑着无奈地提示她们:“两位小姐, 还要给晚饭预留一小时, 已经五点钟啦。”一边说一边点着他腕上手表。
四姐连忙举起两件黑色晚礼服, 又指着铺满妆台的其他装饰品, 告诉三哥行头已经挑选完毕,就差穿上身了。三哥笑一笑并不多言,绅士地阖上门退出去。
四姐今天精心挑了姊妹装——吊带内衬外搭黑色镂空蕾丝裙。
四姐看着珍卿微微挑眉, 神情里似乎是嫌弃,她挺秀的鼻梁斜斜哼一声:“你不会像那些老修女似的女学生,以此为歪门邪道、伤风败俗吧!哼, 就你这乏善可陈的小体格子, 只知道与书本笔墨为伍, 好不蔫儿的,就呆鹅似的出半天神, 我要是个男人家, 早晚受不了你,叫你头上长出绿油油的草!”
珍卿目瞪口呆并且语塞, 自省难道真的太自我中心, 日常偏庄重朴素的装扮风格, 已让三哥觉得她没得女人味?不对, 她来到欧洲后伏案工作减少, 没事就跟三哥腻在一起, 她哪有接触其他女流的机会?
她瞅着拿肉眼扫瞄她的四姐,即刻针锋相对地哼她一声,道:“失足女性是为了生存立足,才想方设法营造风情,取悦男性,你我就算不做老修女,又何必矫枉过正?再者,这可是空气里都是保守味道的英国!”
四姐拿白惨惨的葱指戳她:“你就嘴硬吧!以前因论,我倒是你的姐姐,别怪我做姐姐的不早提醒你,人性就是贪新厌旧,再美丽的娇娃朝夕相对,就像桂花糖藕一样,吃多了也一样犯酸,一日日生腻。我也不叫你天天惊人眼目,偶尔与众不同一下嘛!”
珍卿看着穿戴好的自己,这黑色镂空蕾丝裙,虽然又是一种生疏风格,倒确是别具一格地漂亮,便感叹四姐锐眼独具、品味过人。她上辈子在荷尔蒙爆棚的大学校园,也不曾以镂空诱惑兜揽男青年,再说这辈子先有杜太爷拘束,以后结交的全是清高文人、质朴学子,哪有机会用上这些?她不是保守,她就是不习惯啊。
这时候三哥又在外头敲门,四姐忙高声嚷着:“好了,好了。”三哥闻言干脆推门而入,看见两个姑娘的穿着,讶然地欣赏了一会儿,信步踱过来,似随意地提了一个建议:“外头下雨了,加一件披肩吧!”
珍卿立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抱上三哥道:“英雄所见略同!”三哥也对她报以一笑,瞅着她肩部的黑纱布料,欲盖弥章地映现她的香肩和内衬吊带,又瞅了一模一样风致的四妹,不露情志地温和建议道:“英国天气阴冷,风气保守,惜音,以后穿着不要令人侧目。”
四姐虽然也觉得有道理,应得还是心不甘情不愿。这两件晚礼服耗费她太多心血,她想着姊妹花穿上是个趣味,一面也可以做行走的活广告,可是小妹和三哥都有顾虑。四姐虽然信赖自己的时尚趣味,可也不想违拗三哥的意思。
可是,四姐选披肩未免也太用心,偶尔也询问珍卿和三哥的意思,珍卿无所谓地耸肩:“那些人到剧院看戏,未见得人人都有品味,搭配得不相称,难道还能被哪个人耻笑死?”四姐被触到逆鳞一样咬牙道:“在陆惜音面前,谁也不许讲‘随便’的话,就是亲妹子也不行!”
如此一来,他们的时间就很紧迫了,晚饭只随意吃了一点。
吃完晚饭赶紧到剧院,万幸不但没迟到还早到了。但是他们进剧院前,恰巧碰到一桩中国人的风波:剧院前门的台阶下面,一个戴眼镜的文人气质中年人,正在隐怒地训斥他的妻子,说再三交代要穿拖地长裙,怎么偏偏穿了一件进不了门的短衣裳。
珍卿和四姐路经这对中国夫妇时,看见被训斥的中国女人穿着只到膝下的中长裙,窘迫又自责地说:“长的叫小幺扯破了,哪里还——”她丈夫打断她的话,那女人更加不安了,她丈夫无奈又疲倦地说:“淑兰,欧阳夫妇特意请戏还礼,本城的相识今日都来了,你我若都缺席太失礼。既然裙子短不叫你进,你就干脆先回去吧。”
那女人愕然地抬头看丈夫,只看她的侧面脸颊,都能感到她的窘促和伤心,片刻后又似羞恼极了,嘀咕洋人为何有这样为难人的规矩,裙子或短或长与看戏有何妨碍。那个丈夫脾气还不算顶坏,放低声浪似在劝慰他的妻子。
珍卿看他们是两个中国人,本就格外留意,待走到剧院的门外,看到剧院的黑人门童,翻着白眼鄙夷地看那对中国夫妇,珍卿和四姐不约而同站住,脑中都有一股不平的热流上涌似的,珍卿耸耸眉毛问四姐:“帮帮她?”
不过看那中国女人偏胖的身材,她们两姊妹备用的礼服,这妇人穿进去怕都要撑破。
拉着她们站到旁边的三哥,无奈地提醒两位古道热肠的姊妹:“成衣店晚上不营业。”四姐顾自嘀咕了一会,跟三哥和珍卿说她可能有办法,请他们将那女人请到车里。四姐自己跑到他们车子的后备箱翻一阵。
那窘迫中国女人的丈夫已进剧院,未免叫这个疑似家庭主妇的人不安,珍卿请三哥站在原地等,她独自上去说明相助的意图。大约因为是同胞,满心想与丈夫一道交际的女人,竟然很容易被珍卿说服上了车。
珍卿和这女人坐进车子的后座,跟四姐介绍这女人夫家姓陈,四姐先叫珍卿坐到前座,找到手电筒从前面给她照着,然后才安抚那女人说:“陈太太,你身材短我不少,我有一件大码的小礼服加长加大,我预计你能穿进去,放心,再有一刻钟就得了。”
陈太太将信将疑又满怀期待,安静如鸡地在一旁等待。四姐似乎没有细看陈太太,也没用尺子量陈太太的身体,珍卿在前座举着手电筒子,见四姐拿剪子在裙上快剪几下,将裙子的腋下肩头都剪破了。然后利落翻出座上的手提包,从中翻出一卷子紫色蕾丝。
要剪用蕾丝时也不用尺子,只以手拃大约比出蕾丝的长度,神速地剪下四五段长短不一的蕾丝,动作利落得简直让人惊愕。然而旁观者不及惊愕太久,就见她织云梭雾似的运转针线,用短蕾丝将肩膀腋下的缝子补缀好,又极迅捷地把最长的蕾丝缝在裙尾边。
珍卿回忆着眼前陈太太的身高,暗想裙摆处加一圈蕾丝怕还不够长,果见四姐又麻利地剪下一段蕾丝,将裙子翻翻摆摆又续了一圈蕾丝。果然没用到一刻钟,便说叫那陈太太脱衣服试试这件。
四姐改装的这件长礼服裙,虽然肩腋有蕾丝形成的镂空,比珍卿姐儿俩穿的全身镂空裙保守得多,而且陈太太衣服里头穿有衬裙,那一点点镂空也不算什么。
也许被四姐的专业范镇唬住,陈太太别无二话,异常乖顺地脱了她的中长裙,在四姐的帮助下穿上那件现场改装的,那陈太太穿上后摸摸动动,欣喜地说穿着正合适。
四姐就云淡风轻地点头,催促陈太太快去跟丈夫会合,那陈太太欣喜一阵过后,看看珍卿又看看四姐,又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说身上没带买衣裳的钱,要问他们的姓名和地址,稍后把钱送过来。
这陈太太家里看来是拮据,珍卿觉得陈太太送钱的话很勉强,正准备说点什么,四姐又高冷地回陈太太:“这么胖大的衣裳,我们姊妹根本穿不上,搁着也是白搁着。好了,别再客气了,快跟你丈夫会合去!我们也该进去了。”说着就熟稔收拾着后座的杂物。
珍卿看陈太太依然窘迫不安,想离开似乎腿上坠着铅块,想说些什么又似都无意义,便语气温和地劝慰道:“陈太太,实在我们都是中国人,之所以帮你,是看不过那些洋人小视我们。今夜异国他乡遇着同胞,相互帮扶是应有之义,若陈太太不愿白白受此好意,你以后遇见中国人落难,也伸一把手就是了。陈太太,你丈夫进去半天,在朋友面前必替你想了托辞,你若拖延得晚了,就不好解释如何说不来又来了,那时岂不更尴尬啊。快去吧,既然都是中国人,料不准山水有相逢,我们来日相逢再叙吧。”
那陈太太就问她们姓氏籍贯,珍卿说了是海宁姓陆的人家,陈太太这才终于走开了。
四姐把缝纫包和手提袋收好,看着陈太太小跑着向剧院去,对珍卿哼了一声说:“就你生了一张巧嘴,你一说她就听进去了,不定承你的情比承我的多。”珍卿笑嘻嘻地挽着四姐说:“好姐姐,你自己飞针走线不觉得,刚才,我跟陈太太被你出神入化的手艺惊呆了,陈太太若非叫你的手艺镇住,哪会小孩似的让你盘来弄去?放心吧,她恐怕到死的那一天,都会记得你飞针走线的情景。”
四姐把一件小礼服改为大礼服,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这行云流水的炫技操作,让珍卿再一次感叹术业有专攻,也是由衷地在夸赞着四姐。
被珍卿言语表情恭维一番,四姐闻言渐渐转嗔为喜了。珍卿看三哥从剧院台阶上下来,不及拍四姐更多马屁,连忙跳下来让三哥看见自己,四姐哼了一声也跳下来。
珍卿今天和四姐日行一善,看戏的心情却比往日都好,到剧院包厢开始看观,却有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侍应生来包厢送茶点的时候,看包厢内三个人相貌不凡,打扮入时,穿戴花用也十分豪阔,就堆了满脸笑问三哥:“先生,您的女儿要不要一杯柠檬黄瓜?”他说“女儿”时特意看一眼珍卿。
一下把包厢内的三人都说蒙了,三哥亲自澄清他们的关系,那侍应最终窘迫地退出去。四姐一边笑话一边埋汰,说珍卿既然成婚就该穿得更讲究,不然就免不了这样的误会。
珍卿拧着眉头问他们,她今天穿得还不算讲究吗?为啥把她认成三哥、四姐的闺女,有没得天理啊!
三哥不大在意地安慰她:“一则你偏瘦了,瘦则显稚幼,二则你脸上是文人气象,比我们就清朗单纯得多。这不怪你,是那侍应生太没眼色。”
珍卿郁闷地看自己的胸腰腿,她并不是没有发育的小鸡崽啊,不就是被四姐衬托得显瘦弱些嘛。
其实珍卿现在的身态相貌,很符合多数中国人的审美,但庄子她老人家早就说过,审美是可以非常主观的。珍卿这种偏于“清丽朴真”的形象,不符合西方追求的丰腴健美,四姐的条件倒更符合西人的审美。
不过经此一事,以后四姐兴势势帮珍卿捯饬,她也就很愿意配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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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2章 旧式女性的重生
珍卿三人在英国勾留半个月, 觑着大陆上不至于太燠热了,便收拾行装浩浩荡荡到了巴黎。珍卿要在巴黎国立美校进修一两年,租个房子住得时间不短, 挑选房子就须非常审慎。四姐托了好友汤韵娴女士留意,汤女士临时充任房产经济也极用心, 据说找的那处住房既方便又清雅。
四姐下火车就给汤女士打电话, 汤女士说房子早已整饬停当, 床帐被褥窗帘地垫洗换过了, 也请园丁把小花园修整一新, 最重要的,是给他们寻了真正的中国厨子。
他们聘了脚夫搬抬行李上车,便直奔汤女士布置停当的新住家。
珍卿一下车便先观望四周, 西方城市不大流行绿荫绕宅,但汤女士寻的房子似乎特别些,只见眼前一幢典雅的哥特式别墅, 那全是尖角的灰色三角屋顶, 墙体一律刷成清爽的白色, 珍卿第一眼便觉得亲切。虽然不是恢宏的庄园式建筑,却有玲珑别致的童话趣味。最妙的是, 这别墅周遭碧树环绕、枝丫蔓展, 阳光从树罅投放在白墙上,让人想到苏东坡夜游承天寺, 所见“积水空明, 藻荇交横”之清雅景象。
这时院内有两个外国听差跑出来, 问明珍卿和三哥的身份, 便一件件把行李搬抬进去, 四姐拿钱包麻利地付租车钱, 那些司机被出手大方的主顾惊喜到,拿了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三哥一看珍卿欣然的神情,便晓得她钟意这房子的环境,看惜音已推开门走进院子,牵着珍卿慢慢踱进黑色的铁艺大门。
四姐逛了一圈回来跟他们嘀咕,说韵娴说的今日也在这里,前后找了一圈不见她的人影。三个人正在打量这个陌生住家,疑惑劳苦功高的“房产经济”不在,忽听背后一个温婉的女音传不:“我正说午餐都备好了,你们却还不来,却是经不住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珍卿他们循着声音回头注目,见别墅东侧台阶上的红门前头,立着一位娉娉袅袅的中国丽人,她的绰约身姿似旧式女人,而敏捷步伐却显出她是干练的新女性。
这步伐迅疾的丽人走到三人近前,先跟四姐自然地行脸颊亲吻礼,心有灵犀的朋友自然不必多言,转一步便对三哥说旧时在海宁,对陆先生当代孟尝的名号如雷贯耳,可惜闺中失意之人与他缘悭一面,到底是与他们谢公馆缘分前定,在海宁时便蒙其姊祖怡照看,到巴黎又与惜音成为莫逆,到今日才有荣幸面觌陆先生。三哥跟汤女士客气地握了手。
才与三哥握手完毕,汤女士又转开一步,自然而亲切挽住珍卿,蓦地回头瞅一眼四姐。汤女士温婉得近乎荏弱的脸上,忽然现出一层层明媚的笑波,拿着帕子轻拭珍卿额上的薄汗,连连感叹道:“不想世上,竟有五妹妹这般神仙人物,怪不得许多人将你奉若神明,生生死死、疯疯癫癫的。我从前只恨认得你们家的人太晚,若得与谢公馆众人相与为友,也不至于浑浑噩噩许多年。如今亲眼见了五妹妹,只恨五妹妹不是我的亲妹妹!若得与妹妹朝夕相伴,任世上任何烦恼,也算不得烦恼了。好妹妹,看我见了你就舍不得少说两句,正经该先带你们安置洗漱,收拾过吃点家常午饭。”
说着她便一直攥住珍卿的手,引着他们进入室内的大厅中,看见女佣听差四处乱走着,珍卿他们的行李箱摆了一地,便问了珍卿和三哥的行李是哪些,有条不紊地指挥人们搬行李到各人房间,交代三人到房中洗漱换衣。汤女士说去厨房看一看。
珍卿没形象地歪躺在沙发上,说恨不得先睡一觉再吃饭。三哥摸摸她的额头,倒了一杯水叫她记得喝,他便先到盥洗室稍稍清理。
有客人在珍卿没敢真睡,趴在沙发上歪了一会儿,三哥洗漱好把水杯递到她手上,她才耷拉着眼皮慢吞吞喝水,喝完水又被三哥催促着去洗漱。
珍卿洗漱完在行李箱刨衣服,看着正在闭目养神的三哥说:“三哥,我感觉汤女士对我态度最怪。”
三哥开始对着镜子系衬衣扣子,从镜子里看着费解的珍卿,轻飘飘地告诉她:“你可知道‘易宣元’的大名,不止神州大地如雷贯耳,就连海外华人也家喻户晓!我似乎听说,汤女士的弟弟视你为神女,言女子若连你一分也不如,何必娶进家里做个木偶老婆!”
珍卿换好裙子又靠到沙发上,麻木不仁地闭目叹息,忽然像个小青蛙似的弹起来,从背后搂着三哥的腰,倚娇作痴地卖乖:“那陆先生,可有如临大敌之感?”
三哥在镜中言笑如常,扣着她的手转过身:“你已入我彀中,他人再热切也不过梦里痴想,我又何必如临大敌?我倒不晓得,多少人动辄以为你是我女儿,以致他们的姊妹对我眉目闪烁,如此,可曾叫易先生如临大敌?”
珍卿搂住他脖子憨笑,在他唇上啄一下:“我看是陆先生危言耸听,你最多看着是我兄长,若有人将我们看错辈份,他们眼神智力都不济,我看也不配跟我争抢。”
三哥却不想再说话,搂着她的腰直情吻将下去。忽然听见四姐在外头敲门,这对交颈鸳鸯连忙分开了。四姐进来见他们的微妙情状,就责他们刚才必定在干坏事。幸好珍卿及时地腹如雷鸣,才打住了这个话题。
来到已经安排停当的餐厅,还是汤女士在门前盈盈相接。
餐桌上竟多数是他们在谢公馆惯吃的南北菜肴,这些菜肴又别致典雅的中国瓷器盛装,足见汤女士的用心了。
汤女士将珍卿三人安排坐下,叫那些厨师下役都退出去,亲自为三个旅人盛汤递盏,珍卿忙站起身说自己来,汤女士用力地把她按坐下,一边盛汤一边念叨着:“五妹妹不要跟我外道。令姐祖怡是我再生恩主,惜音也是我知交好友,我是拿你当亲妹妹在看待,五妹妹可不要嫌我高攀。”
珍卿被她这样一说,倒不好跟人家太客气。不过虽与汤女士相交非久,初见已有如沐春风之感,难怪她一个旧式放脚的小妇人,在异国他乡经营成了八面玲珑的交际家。
铺排完毕就正式开吃了。珍卿耐心地喝着热汤,扭头见三哥在看这些精致的饮食器具,神情中透露出丝丝诧异,珍卿也留意到餐具多有青花、斗彩精品。譬如桌上盛着汤羹的青瓷莲花碗,其造型釉彩之精美,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这些似乎来历不凡的中国餐具,看起来价值不菲,也不知汤女士如何搜罗来的。
四姐倒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见汤女士一直招呼大家,还像承办外头宴会似的无暇自顾,关切又责备地道:“韵娴,你别只顾忙,不看这屋子整置得如何,就这桌费尽心思的‘家常菜’,就够你十分劳心费力,你不知累成什么样子,却一贯喜欢在人前硬撑着,你既说给我家小妹当姐姐,何必拿自己当个使唤丫头用?”
三哥也放下对餐具的研究,笑着对汤女士说:“汤女士若不安心吃饭,我们也坐立难安了。”珍卿忙起身抢过饭勺子,给汤女士盛了有半碗饭,按她坐下又给塞了一双筷子,指着一桌子的精美餐具说道:“汤姐姐,我看这莲花碗、斗彩杯都精雅异常,不像是寻常得来的新物件,且不必再说更多,只此一事便见姐姐的真心。劳动姐姐为我们熬心费力,心里虽说万分不过意,也不敢跟你过分客气,恐辜负了姐姐的一片真心。只是,今天非给姐姐敬酒不可。还望先吃些饭菜镇一镇,免得姐姐空腹吃醉了,走在路上东倒西歪的,叫外国人以为中国女人也会醉拳呢。”
说得一桌子人都笑了,汤女士却动情得要哭似的。四姐主动拿红酒操作起开瓶器,珍卿看着汤女士却心生伤感。珍卿又想起培英校外的那场车祸,汤女士在车祸中失掉孩子,珍卿一篇小说的发酵,让她夫家的妻妾争斗丑闻曝光,也造成汤女士最后的离婚出走。
珍卿原本只听说,汤女士成了面面俱到的交际家,外人只觉她涅槃重生后多风光,可她今日不过受好友托付,帮着租赁布置一下房屋,汤女士并不会得到丰厚报酬,可她依然十二分的卖力。若非汤女士对他们有事相求,便是她已习惯对任何人面面俱到。若能排除前一种可能性,汤女士的干练举止和细腻情感,无疑是让珍卿难过的。旧式女性的涅槃重生谈何容易,几乎每一步都有痛苦的血泪。
汤女士却不知珍卿的心理,她正笑意温婉地讲起珍卿说的好器具:“……器具都是好器具,却也不多难得。都说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时下古董实在不大值钱。我因为认得的富贵人家多,乱世间各人境遇参差,家道中落的也不少,他们于是悄悄托我寄卖家什,我见了喜欢的就自己留下,其他的就帮他们转卖出去,这些古董倒是容易得的。对了,你们可有特别喜欢的品类,说出来我替你们留意着?”
珍卿听说汤女士在倒卖古董,一时心内沉重唏嘘,倒也不能多责怪汤女士什么,乱世时节浮云变幻,站在汤女士的立场她倒在助人的。而且人生际遇变幻不定,如三哥的忘年交——大收藏家徐澎老先生,身为收集宏富的大收藏家,只因膝下出了一个败家子,一身心血便全被糟蹋了,三哥他们帮老先生追回的东西也有限,其他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可见乱世保存古董不能只靠一人一时之力。
珍卿暗暗扪心自问,在经费人力有限的情况下,你是愿意先成就中国的人,还是先保存中国的物?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抉择的吧。但人生在世必当有所作为,这个是一定的。
珍卿心里矛盾地想着,面上还笑着跟汤女士说:“汤姐姐不过是自谦,这桌菜就不易得,加上这些器具就更难得。”汤女士兴意盎然地说:“我听惜音说,谢董事长在家食不厌精,又闻谢公馆尤喜食江南菜,早留心法国道地的中国厨子,这一桌菜品倒也不难得。”
因两方人在国内就有渊源,现在又都有心结好,餐桌上的气氛一直是融融其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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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3章 夏日居家论短长
下午汤韵娴女士离开了, 四姐也到客房去歇晌觉,珍卿和三哥讨论了古董文玩的事。对于中国的历史文物、艺术珍品流落海外,珍卿从美国的博物馆、艺术馆, 看到欧洲的博物馆、艺术馆,每一回都不免屈辱悲痛, 有时候甚至想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把列强从中国抢掠的珍宝抢回去, 也给他娘的侵略者放一把大火, 可是夺宝放火也需国家实力的支撑, 民间力量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
珍卿和三哥商量后一致认为,他们所能做的力所能力之事,不包括将流落海外的宝物夺回, 但一定包括阻止国内的宝物流出,是故他们决定跟汤女士商量,加入给家道中落的同胞寄卖家什的事务, 尽量帮国内外的货主找中国买家, 实在无法, 也须找尊重中华文化的国际善士。
汤韵娴女士并非格局宏大的人,但她一定是善良温婉、明智变通的人。珍卿和三哥的提议一经道出, 她听明白他们是不欲国宝外流, 便与有荣焉地表示赞同,并讨论起他们两家人脉所及的范围。
还真别说, 珍卿、三哥再加上汤女士, 在不同程度上都是知交满天下的交际家, 这件事在悠闲假期中就能做。
珍卿和三哥住定以后, 也像在英伦一样避免无谓的交际, 汤韵娴女士待人周到热诚, 渐渐成了常来常往的好朋友。而四姐的住处离珍卿他们很近,四姐几乎天天过来串门,三顿饭恨不得都一道吃。
与珍卿同出李松溪先生门下,现为应天政府驻欧总公使的楚应星,正携夫人一同巡视驻欧洲各机构,珍卿和三哥一直欲拜见而不得。
巴黎的天气比伦敦热得多,他们不可能像在英伦那样到处逛。不过他们会在巴黎长住一阵,有的是机会遍览此间的自然名胜,便先观览珍卿感兴趣的博物馆——法国最负盛名的卢浮宫,与卢浮宫相邻的奥赛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