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瞬间回过神,抬首往隔扇门的方向看去。
因着那贪污赈灾款一案,她已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孟松洵了,乍一见到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她忙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孟松洵满目疲态,却在那个娇俏的身影入眼后,眉宇间的倦意消失无踪。
“见过侯爷。”
柳萋萋恭敬地福了福身,在孟松洵挥退屋内的婢子后,方才焦急地上前道,“阿洵哥哥,如何了?”
“案子办得还算顺利,有那么多确凿的证据在,胡钊壁此回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再难翻身。”
孟松洵说着,垂首看向攥着他衣袂,昂着脑袋眸光灼灼的柳萋萋,唇角微扬:“念念,可否容我先喝杯水?我有些渴了。”
柳萋萋闻言面上一窘,忙缩回手,转身替他倒了一杯茶水。
孟松洵坐下轻啜了几口,才道:“今日我审问了那前刑部员外郎甄铎,自他口中得知了关于当年先皇后一案的诸多细节。”
他将甄铎交代的事和盘托出,便见柳萋萋面露苦涩,眼圈顿时泛了红,“姑姑她,果然是被陷害的……”
孟松洵默了默,蓦然问道:“念念,先前,你说那个哄骗你说出《异香录》之事的人,可是顾长奕?”
她一直不愿说,孟松洵也不想逼她,可到底对此事十分在意。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那便是宁旻珺了……”
柳萋萋虽从未在他面前明言过,但也不算瞒他,因她怀疑的人就在那二人之间。
“你为何怀疑是他?”孟松洵不解道。
“因记忆中那人对待我的态度。”柳萋萋回想往事,面露怅惘,“我记得幼时,我最不喜去顾家,因顾叔叔虽对长辈和善,可对孩子却很严厉苛刻,眉儿常是受他训斥,我很怕他,故而更常与阿鸢待在一块儿,那时宁伯伯总笑嘻嘻的,给我和阿鸢糕点吃,顾叔叔则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从小便很喜欢宁伯伯,阿鸢也是我的好友,因而我很不愿相信为了《异香录》而对我父亲母亲下手的人是他。”言至此,柳萋萋止了声儿,好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可他实在太可疑了些……”
“那日,程老爷子大寿,我以苏家大姑娘的身份出现,顾叔叔下意识将我认作了我母亲,而非死而复生的柳萋萋,我便断定我先前遇刺之事应当与他无关。而且我提起《异香录》与我顾家之事有牵扯时,他明显有些茫然,好似头一回听说一般,但宁伯伯不同,尤其在听到《异香录》恐还有存本时,他便迫不及待开始询问我。”
“先前那些关于异香的案子频出,可之后却是沉寂下来,我怀疑,要么是那些人为了避风头暂时消停,要么是他们手上的《异香录》并非全本,所以宁伯伯在听说《异香录》或还有存本时,才作出这般反应。”
那日程老爷子寿宴后,几人在花厅说话时,孟松洵也在场,他藏在后头,将几人的对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柳萋萋那日在程家撒谎说《异香录》还有存本,她就是在撒饵,等着鱼儿不知不觉上钩。
“先前你说觉得奇怪,你觉得奇怪的地方,是不是宁旻珺告诉你胡钊壁此人甚是可疑?”
孟松洵向来是极懂她的,柳萋萋颔首道:“是,我原以为他们二人沆瀣一气,一道害了顾家。但他那话说出口,蓦然让我有些费解。”
她秀眉深蹙,“或许,宁伯伯效力的根本不是胡钊壁,他身后还有我们看不见的人在操纵这一切……”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一阵寒意便从柳萋萋脊背攀上,令她通身发凉。
若她的猜测不错,那究竟是谁那么执着于那本《异香录》,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般费尽心思。
见她神色凝重,似有些忐忑不安,孟松洵将大掌覆在她的柔荑上,“莫怕,有我在。”
柳萋萋抬首看着孟松洵温柔却坚定的眉眼,朱唇轻咬,微微颔首,忍不住侧身靠在他宽阔的肩头。
每当她惴惴不安之际,总能从她的阿洵哥哥身上寻到一份安心。
正当她嗅着男人身上浅淡的青松香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听庭院外赫然响起苏临轩的声儿。
“阿姊,阿姊……”
眸光瞥见往这厢疾步而来的苏临轩,柳萋萋双颊一红,一下坐直身子。
幸得苏临轩并未看到她的窘态,只进屋后看见面色稍有些沉的孟松洵,大咧咧道了一句“侯爷也在”。
柳萋萋掩唇尴尬地清咳一声,“什么事儿啊,这般高兴?”
“阿姊,这是我今日去书院,同窗送我的礼物,你瞧瞧。”
苏临轩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予柳萋萋瞧。
按理,他入学应要到明年开春,但孟松洵见他在家也闲得无趣,便同山长道了一声,让他提前去书院旁听。
柳萋萋伸手接过,细细一瞧,才发现是一枚芸签。
这枚芸签虽是简单,但剩在雅致,其上描着一支兰花,底下系着一条天青的穗子,霎是好看。
看着苏临轩欣喜的模样,柳萋萋笑道:“你才去书院头一日,便能遇到交好的同窗,阿姊替你高兴。”
“是啊,我也高兴。”苏临轩喜不自胜,“那人叫余祐,年岁与我相仿,他博文广识,见多识广,我们俩一见如故,很是谈得来。”
余祐……
柳萋萋微微愣了一下,与孟松洵对看了一眼。
倒真是缘分,没想到她这位表弟会与秋画的弟弟成为知己好友。
自上回秋画特意来武安侯府寻她,已过去大半年了,想来秋画也应听说她已经“死”了的消息吧。
上回,听秋画说余祐如今在那位江大人府上做事,他们平日的吃穿应当不愁。
那么久不见,她也有些想秋画了,只她现下,无法光明正大地与秋画相见。
柳萋萋在心下低叹一声,轻轻抚摸着芸签上的穗子,却是倏然动作一滞,她拧了拧眉,旋即抬首看向苏临轩,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
“阿轩,你可知这穗子是谁打的?”
第77章
苏临轩不明白柳萋萋为何问这个, 他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我只夸了句这芸签好看,余祐便将此物赠予了我。”
见柳萋萋的面色似有不对, 孟松洵蹙眉问:“怎么了, 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柳萋萋捏着穗子,扯唇苦笑了一下,“只突然想起了哥哥,从前哥哥帮我打穗子,便很喜欢将中间的穗子编起来,藏在里头。他说, 这样, 我便能认出哪些是他打的……”
她垂下眼眸,“这也没什么特别的, 许是我多心了。”
孟松洵看着她这副低落的模样,知道她是想哥哥了,他抬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视线转而落在那芸签的穗子上, 凝眸若有所思起来。
翌日, 孟松洵将近几日关于赈灾款贪污案和刑部历年冤假错案的调查结果整理上呈给了天弘帝, 其中便夹有甄铎关于先皇后一案的那份供词。
三日后, 天弘帝才偶然翻到这份证词, 一时间勃然大怒, 下令命孟松洵重查此案, 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接到旨意的第一时间, 孟松洵便去大理寺狱见了胡钊壁。
昔日风光万千的首辅大人, 此时正蓬头垢面地坐在阴暗狭窄的牢房中, 闭目养神。
听见开锁的动静, 胡钊壁缓缓睁开眼,抬首看去。
“武安侯是来看下官笑话的?”
孟松洵提步入内,闻言冷声道:“胡大人有今日这般结果,不是自己造成的吗?”
胡钊壁扯唇自嘲地一笑,“是,我确实是自作自受,果然,人若太贪心,总有一天会遭反噬。”
言至此,胡钊壁微敛了笑意,他紧盯着孟松洵,眉宇间却透出几分狠厉,“不过,就算我知道自己会有今日的造化,也绝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也会选择毫不留情对顾家下手!”
他话音未落,一只大掌便骤然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抵在墙壁之上,他抬首看去,便见那位武安侯眸色阴鸷沉冷,面含杀意。
“顾家之事,果真是你所为?”
“是我做的又如何。”胡钊壁丝毫不惧,他昂着脑袋,睁大了双眸,纵然难以呼吸,却仍嚣张不已,“有人铁了心想陷害顾家,我不过顺势成全了他们而已。”
有人想陷害顾家?
孟松洵剑眉蹙起,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这话是什么意思?”
满脸通红的胡钊壁复得了喘息,他猛咳了几声后,嘲讽地看向孟松洵,“难不成武安侯觉得,顾家出事是下官所为?武安侯可太看得起下官了些,下官哪里有那样的本事。既有人想要顾家死,下官不过顺手推舟,做了些手脚。”
孟松洵双眸眯了眯。
果真如柳萋萋所想,顾家和先皇后一事,胡钊壁并非主谋,其后恐还有人在。
“你做了什么?”他沉声问道。
“也没什么,只让我们如今深受陛下宠爱的顾大人,帮我做了个证,证明那顾渊嗣开给皇后娘娘的香汤里确实有毒。”
胡钊壁已知自己的下场,根本没打算隐瞒此事,就算要死,他也不希望顾长奕还能继续快活。
他不知想起什么,蓦然笑道,“我原还怕顾长奕不答应,准备拿什么威胁于他,他却比我想象得更加爽快。果然啊,人都是自私的东西,顾长奕早就不甘心屈于顾渊嗣之下,同样是顾家,他们顾家只能被称为小顾家。陷害多年的好兄弟时,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实在可笑。”
对于顾长奕此人,孟松洵从未觉得他在顾家之事中处于无辜的境地,却没想到为了取代顾家,他罔顾顾家人的性命,竟连这种做伪证,诬陷毒杀之事都做得出来。
孟松洵压了压唇角,旋即又问:“当年你可有查出先皇后究竟因何而亡?”
因着年岁久远,当年的证据几乎已湮灭难寻,案卷上的记载寥寥无几,或从胡钊壁口中,能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查出来了。”胡钊壁答得干脆,并未有隐瞒,“是香,是先皇后燃在殿中的香。”
“那香是谁燃的?”孟松洵追问。
“是那个诬告云妃杀害先皇后的宫婢,但先皇后死后不久她便也触柱殉了主,恐怕武安侯是无法审问她了。”
胡钊壁似笑非笑地看着孟松洵,“十五年前案子,留存的证据已然不多,武安侯想要翻案,可谓难于登天,下官好心奉劝侯爷一句,还是尽早放弃得好,陛下命你调查此案,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日子久了便也忘了,毕竟陛下他从来都是薄情之人,不然当年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将先皇后之死推到了顾家身上。”
孟松洵深深看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只道:“本侯如何,不劳烦胡大人担忧了,胡大人好自为之。”
他折身正欲离开,便听胡钊壁的声儿再次响起。
“侯爷想必也已知云妃并非自缢之事,那您觉得是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悄无声息地入后宫杀人,此人甚至可能杀了先皇后,说不定还有顾家……”
胡钊壁眉梢微挑,唇角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此案远比您想象的更复杂,侯爷可要千万小心啊……”
孟松洵薄唇紧抿,并未再说什么,只蹙眉提步离开了牢房。
此时,京城顾家。
顾家前院堂屋内,顾长奕正负手来回踱步,面上尽显不安。
顾夫人见此,忍不住道:“老爷,究竟出了何事,让您急成这般……难不成,那贪污赈灾款的事儿,您也有所涉及?”
“胡说什么!”顾长奕一声厉斥,“男人的事,你一个妇人莫要插手,回你的屋去!”
顾夫人被顾长奕的气势所摄,吓得缩了缩脖颈,也不敢还嘴,乖乖带着婢子回了后院。
大抵半柱香后,便见一个家仆快步而来,顾长奕急切地上前询问:“如何?”
那家仆气喘吁吁道:“小的亲眼看见武安侯入了大理寺狱,好半天才出来,也不知审问了谁。”
闻得此言,顾长奕面上的不安愈发浓重了些,那贪污赈灾款一事他并未参与,原以为此番朝局波动,自己定会安然无恙,却没想到先皇后那桩陈年旧案竟会被重新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