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春不免有些欣喜——等了这么许久,戚廉隅总算坐不住了。那这岂不是意味着距离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也不远了?
越春也不再纠结那些流言,总归完成了任务,她就能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了,还操心这劳什子的流言?
想通这个关节,越春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少,翘着脚等说书先生。
也没等许久,守澄先生便来了。等见到人了,才知晓这位说书先生竟是个年轻英俊的美男子,最爱讲时兴的话本,这回是接着上回讲了半部的《性空山》。
“上回说道,高家家主暴毙,巨额家产惹人眼,孀妾妍娘带着嫡子隐居避世,独处五载。高二郎暗生情愫,妍娘犹不知情。”
“话分两头,二郎重振旗鼓,重回都城……”
越春咽下茶水,咂摸了两下回味的余香。这位守澄先生讲得倒是很不错,痴男怨女的故事极具感染力,连前情不详的越春都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
“一来二去,高二郎得知妍娘闺中情郎竟是自己表兄林一,且此番渐有重修旧好的迹象。高二郎心有不甘,竟激发起疯念,用药强占了妍娘的身子,等她悠悠转醒,早就于事无补……”
守澄先生惊堂木倏然落下,惊得满堂肃静,“听道二郎剖白心意,妍娘揪衣捂住残破身躯,眼含春泪,神情哀切,道:‘我待你如亲子,你竟做出这样的事!’”
念到妍娘的台词时,他甚至还用了女子的伪音。凄凄切切,婉转悲鸣,好不惹人怜爱。
但越春渐渐咂摸出一些不对劲来。虽说前文仅靠前情提要猜了个七七八八,但现在的剧情反转,怎么看都像是她跟戚廉隅的事迹魔改吧啊喂!
越春几次觉得凳子灼人,生了想走的心思,但偏偏自己又好奇得紧,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听。
“高二郎坚信妍娘乃假死,但林一坚称人死灯灭,哪肯让他再折辱尸身?……”
“林家经过高二郎这般报复,一时之间竟毫无还手之力,连林一都落到高二郎手中。妍娘得知此事,自然再也坐不住,顾不得自己已假死,怀揣着高二郎送的匕首,佯装示弱,待见林一虎口脱险,才自刎在高二郎怀里……”
“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妍娘至死也不忘要他以爱她之心爱世间万物。”
李公子听完,道:“所以说,女子还是得端庄贤良,宜家宜室。这般周旋于叁个男人之间,多难看!”
胡公子道:“怀璧其罪么……”
黄公子道:“男女七岁不同席,长者分寸把握不住,下头迷了心也是正常。”
众人唏嘘感叹,越春也沉默下来。
这故事跟她的匹配度实在太高,她很难不代入。而她不过是按照任务既定的轨迹行事,期间也十足无奈,还要静守己心,原来落到外人眼里,竟是搅得兄弟之间反目成仇的罪魁祸首。
春逃见她不答话,这才轻轻推了推,语气间有些焦急:“姑娘,还不回去么?天都黑了。”
越春回过神,道:“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
只是这一路,她难免不断在脑中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推敲两人之间的相处。
但除了那夜她中药主动攀上去,戚廉隅分明克己复礼,而她更是凡事不过心,怎么也琢磨不出来一点旖旎,唯有他偶尔表现出来的亲近。
想到这处,她瞧了眼身边的春逃,问道:“寻常养母养子间相处,该是什么样的?”
春逃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举止有度,谦恭有礼。”
越春脚步顿住,道:“难道不该更亲昵些?”
春逃道:“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极少。人们大多视血缘之外为异己,但人之情感又很是复杂,相知相熟,便会交心。”
越春点点头,算是认同。人非草木,她同戚廉隅相处叁载有余,戚廉隅对她亲昵些也无可厚非。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不该太过庸人自扰。
何况他马上也要与命定之人成婚了。
越春轻轻呼出一口气,转移注意力似的,转眼看着春逃舞着袖子驱赶扑到灯笼里的飞蛾-
可能怕是再出乱子,只不过停灵七日,先太后的遗体便风光下葬,入了皇陵。
定国侯也放回了府中,闭门思过。
陈越春生前算不得宠妃,因此减免了不少繁文缛节,全国上下守孝百日,便可自由嫁娶。
而孝期之后六日便是戚廉隅的大婚——原来她好久不管戚廉隅大婚事宜,自己也很刻意地去遗忘关于他的所有细节,此事好容易淡忘了,但实在是耐不住春逃一天念叨几十回,越春近来听得耳朵都长了老茧,想不记起都难。
春逃早不似一开始那么谨慎,语气间全是少年人的烂漫:“听说定国侯同余大姑娘早就认识的,也算半个青梅竹马呢!”
春逃见她不理,也不消半点热情,道:“家辛刚刚还同我说,早间采买看见二人一同逛街,郎才女貌,可登对了!”
春逃不知眼前人的身份,也完全不知道那些皇宫秘辛,单从相貌身家来看,二人确实是般配至极。
越春从一开始的怅惘到现在的麻木,翻着手里的话本,头也不抬地回应:“嗯嗯,般配至极。”
春逃嘟起嘴巴,道:“姑娘惯会敷衍我。”
说罢她像是起了气性,更加凑到越春面前,道:“姑娘别不当回事,定国侯可是谪仙般的人物。据说俊俏的人交好的也是俊俏的,姑娘此番过去,定要上点心,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以右丞府的……”
“打住打住。”越春见她越说越没边儿,终于好笑地出声打断,道:“这你就别想了,定国侯的婚礼,我可不会出席。”
春逃顿了一瞬,问道:“为何?”
越春啼笑皆非,难免落了丝感慨。还能为何?她如今的身份不可谓不尴尬,就算她还如先前那般身份,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也无颜去参加他同常欢的婚礼。更何况她已经死遁了,甚至不日要入宫做宫妃。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明明她的计划中,她只需要陪着他成长壮大,再顺水推舟同常欢成婚——多简单的事。怎么如今反而乱了套?
春逃见她神情变幻不定,还像夹杂些苦涩,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她虽不清楚姑娘的来头,但私生女嘛,想来前头日子是不大好的。
春逃斟酌几许,道:“王侯婚宴,向来没有这般多约束,闺阁女子亦是去得的。况如今姑娘的身份尊贵,哪还有人敢在姑娘面前摆脸子?”
越春见她笨拙安慰,伸手捏了捏她的腮肉,笑得恬静,道:“你家姑娘我呀,自然有别的缘法,何用得着这些?”
先前她的愁绪都叫春逃看在眼里,眼下见她这般,更认为是强颜欢笑。她想起来姑娘回府后老爷冷淡的对待,根本没有过问她婚事的想法——但姑娘再蹉跎下去,就真真是个老姑娘了,姻缘只怕会更加艰难。
少女心思柔软,转瞬红了眼眶,道:“姑娘莫哄春逃。先头再怎么难过,也都过去了,如今过上了富贵的日子,姑娘万万要向前看。旁人不帮,咱们就自己努力!”
越春不知怎么在春逃眼里,自己已经被脑补成哪样的苦情。但她一向见不得别人哭,只能顺气安慰,道:“你家姑娘我一贯过的好日子,哪有那么苦?”
春逃道:“姑娘虽整日笑脸相迎,但春逃日日陪伴,多少也明白姑娘内心的苦楚。”
她咽了咽哽咽的喉音,却好似打通什么关窍,更荒唐的想法上来了:“莫非姑娘先前碰上了哪个负心汉?”
越春扶额,道:“你怎么想的这样多?”
春逃道:“若非如此,姑娘为何一把年纪了,对自己的婚事浑然不上心?姑娘莫怕,以右丞府的实力,只管说出来,奴婢亲自带人去教训!”
神特么一把年纪。
越春见她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激昂,只能稳住她,顺坡下驴,答道:“确实有个心悦之人。”
春逃果然顿住,含泪望着她,越春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讲:“从前我们之间有层教养的关系,我虽暗生情愫,但碍于世俗礼法,这才按捺下来。”
越春偏头作娇羞状,道:“如今我有了新的身份,他也答应不日会迎我进门,想来也要不了两个月了。”
越春在这里不会待太久,索性便将她与赵逾和之间的事说得模棱两可。话音刚落,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冰冷的视线凝过来,叫她浑身一哆嗦。她转头看了眼,面前分明只有眼泪汪汪的春逃,窗外更是安静非常。
春逃以为所谓的“教养”应当是夫子与学生之流,果然重新开心起来,转而又有些犹豫,道:“那姑娘到时候可别忘了奴婢,奴婢要做陪嫁丫鬟的!”
越春信誓旦旦保证了,春逃这才破涕为笑。
越春再次往窗外看了眼,除了偶尔旋转落下来的树叶,根本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藏任何的人或物。
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罢-
定国侯府角落的书房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像是书案翻倒,杂物滚落一地。
云摘子步伐顿了顿,还是端着汤药走进去。
身着黑衣的男人仰躺在地上,右手手肘盖住眉眼,左手却张开捂着胸口,气息紊乱非常。
修养再好的医者见到病人如此不自爱,都会有几分不快。但云摘子还是一派云淡风轻:“为何如此动怒?若是还想活着将人娶回来,还是好些将养。”
戚廉隅闻言手指动了动,缓缓撑起自己,端着汤药一饮而尽,任由人给自己把脉。
云摘子在他喉咙右下方的锁骨处轻轻摸了几下,道:“肺腑有淤血,近来不要再用轻功。锁骨这处移位难以根治,轻功最近别再使了,少些剧烈运动或大急大怒。如遇压迫喉管难以呼吸,一定要平心静气,大口呼吸。”
他知道戚廉隅有多疯,根本没人管得住。左右为了心爱的人,他还是会好好配合治疗,随他罢。
见戚廉隅没有开口的意思,最后补充了一句:“晚间我给你换药。”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戚廉隅面无表情瞧着手里的药碗,堆迭的衣袖遮不住,露出一小节小臂,像是有些青紫的痕迹。是那夜锦衣卫为了降住他而留下的。
他又想起下午不管不顾跑去右丞府听到的对话,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他手一松,瓷碗砸到地上,四分五裂。
真是他的好阿姐。跟他尚还不清不楚的,几次叁番答应了嫁予他,竟还敢对赵逾和贼心不死!
滚落的碎瓷终于没了声音,戚廉隅却狠狠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