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度漫不经心地看向了阶下的人,眼神里没有半分的温度,听到他的话面色不改,只道:“事不容缓,齐王同朝中户部和礼部商议后,调度人手快马加鞭赶往钦州。”
“是!”
钦州之疫的爆发像是漂浮在头顶的乌云,阴沉一片,朝野议论纷纷,京中百姓震恐,街谈巷议皆是在论此事,惹得是人心惶惶。
太医院有经验的太医及民间召集来的医士先行一步,带着征召和调配的药物往钦州赶去,一路兵士护行。
下了朝,裴怀度还要会同几位重臣商议此次疫情,各方的调配都极为关键,此次波及甚广,染死者数不胜数,若不及时救助治理,怕是会掀起轩然大波。
殿内商议了几个时辰,时常可以听到大臣们争吵的声音。
偏殿在一旁焦急的郑明额头上冒着冷汗,来回踱步,面上看上去很着急,又不敢打扰里头人议事。毕竟国事当前,因着钦州一疫,圣上便少有合眼。
等到里面终于散了,郑明才端起小喜子重新冲泡的茶走了过去。
裴怀度依靠在靠椅上,大手捏了捏发痛的眉心,眼眸半眯,眉眼染上了几分倦累。
兹事体大,他也不想有半分的松懈,稍微休息一下便坐直了身子摊开了密信,查看最新传来的灾情消息。
郑明放下了茶看着忙碌的圣上,欲言又止。
裴怀度端起茶饮了一口,余光一扫便看到了皱着一张脸的郑明,眉头一拧,能让郑明做出这般情态怕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了?”
郑明苦着一张菊花脸,“陛下,夫人同沈大夫前去钦州疫区了。”
还端在手里的茶杯一个不稳,就倾倒下去,裴怀度怕倒在了重要的奏折密信上,赶忙向后倾倒,连茶带水一律倒在龙袍上,青花瓷纹的茶杯滚落在地碎了,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同震在裴怀度的耳鼓上。
“你说什么?”裴怀度抬眼,不顾一身狼藉,犀利尖锐的目光如刀,
这些郑明哆嗦着下跪,声音放大了些,“青然传消息来说夫人去钦州疫区了。”
接着从怀中抽出一封信,赶忙呈递上去,“这是夫人走之前留下的信件,说是要给陛下。老奴也没机会拦,等收到这信的时候,人已经出发了。”
裴怀度一把拿过那信件,撕开后取出信来读,眸光深深如掺碎冰。
一拳砸在了桌上,他冷峻的脸上明显透露出烦躁和沉郁。
轻飘飘的纸落在了地上,郑明偷偷抬眼去瞄,心头一凛,上头简单的几个字写道:“离开几日,勿念。”
郑明想圣上这烦躁不是没由头,夫人仅留口信便奔赴疫区,只言不提要以身犯险,疫区情形复杂,据消息来报,死者无数。
一是对夫人的担忧,二是齐王殿下领命去疫区,二人指不定会碰上。
虽说两人终有一日会相见,但是圣上今日因忙着国事,抽不出手来处理夫人的事情。两人平日里有信件来往,皆不过寥寥数语,可这是圣上于百忙中难得的欢欣的时刻,字字有千金重,句句藏着不说透的情意。
写信给夫人的圣上像是初知情爱的愣头青,连着写信写满一页,却又重新换了一张信纸,只郑重地回了几句,再将那写满了纸置于匣内放好。
转念一想,圣上可不就是初尝情爱吗?
过去他是一个忍辱负重的质子,玩弄权谋于手掌,蛰伏多年只为重返故国。而后浴血奋战,征战沙场的那几年,他立马横刀,横扫千军。
带着满身伤疤返回故土,他本无争权之心,也夺谋之势,就当一个闲散王爷过一生,需要他带兵出战时只须一令。可世事风云既变,先太子忌惮背后将他置之死地,绝境之处他反击,后来登基了,他变得愈发深沉不可测,清冷内敛。
后宫嫔妃他从没有放在心上,更别谈钟意上什么人了。
就连西夏公主白梓冉,郑明也看得真切,圣上是真没什么旖旎的心思。
唯有夫人一人,他搁在了心尖,珍之爱之才会愿意放她离去,千古帝王寂寞,高堂深殿中,他也不舍她有半分的勉强。
圣上近日于百忙中还在调查宫中嫔妃的情况,想必是为了夫人入宫做准备。
可夫人简单的几个字便去了疫区,这能不让圣上心焦吗?
擦去了额头上的汗,郑明内心惶恐,也不敢去瞧裴怀度的表情,只察觉到愈发冷冽的气势在殿中,连着殿内燃着的静心沉香,都添了几分冷然。
“让林一带着人去守着,务必要护她周全,若有半分闪失,提头来见。”
衣袍上的茶水已渗了进去,冰凉一片,可他浑然未觉,只一颗心坠坠的,沉重的失落感和担忧交织,漫上心扉徒添郁躁。
“传话给沈镜安,人是他带走的,无论如何,保她安然无恙。”
话是这样说,可裴怀度哪里不知道钦州疫情严重,若要毫发无伤,谈何容易。更何况楚楚是大夫,这小半个月来她在仁安堂看诊如鱼得水,笑颜渐开,心情也好上了几分。钦州一疫,她定是想要尽一份力,这才随征召去往疫区的大夫一同出发。
若他从不识她,若生,自是褒奖她大义凛然,若死,则赐她死后荣光。
可她是他的心上人,如何不忧?如何不惧?
千军万马里厮杀过来的,从未惧怕过什么,只此听到她去疫区的一瞬,便添上了无尽的忧惧。
他抚上青筋暴起的额,眸色冷沉,“将新到的将奏章和密函取来。”
郑明心下一顿,圣上怕是动了去疫区的心。
***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钦州城中临时搭建的处所中,哀叫和低吟如雨打,染病的百姓脸色惨白昏暗,瘦削的连如刀,分明见骨,干涩的嘴唇起了皮,裂开来,血迹干枯,喉咙的叫唤都成了磨沙的瓦砾,吞血难耐。
肢体抬不起半点劲来,软绵绵的骨头蔓延着疼痛。
有榻的地方便躺着人,没出下脚的地有些也横着几个没地安置的病患,大喘着气,浑身发热滚烫。
嘈杂的一片声响中,可听见来往医士的脚步声,不绝的捣药声。
“星楚,我带你来已经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了,现在你还到这来亲自照看这些染病的百姓。若是你掉了半根的汗毛,我难辞其咎啊。”
沈镜安脚步急促,满脸着急,蒙着白色面纱的额上汗珠密布,“你大可在驿站处落脚,亦或是同那些太医院的太医商讨着如何医治,如何下药,不必来这头。”
缪星楚正查看着眼前病患的情况,认真严谨,一丝不苟,耳边一直传来沈镜安喋喋不休的声音,有些烦躁地抬眼,“我如何不知晓此处危险,从前在雁门关的时候经历过一次,我有分寸。现在需要的是仔观察病症,对症下药,找到病源,不深入亲自来看诊只是只会是纸上谈兵。这里有诸多病患,轻重症程度不同,有些症状也不相似,因着年岁身体老弱,皆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她顿了顿,终于多了分耐心,“我无亲无故,从不惧怕什么,如今来到这里,更想做我想做的事情,畏首畏尾只会延误灾情。现在景明不在,我也不愿他替我担忧,烦请你告知,我一切安好。”
沈镜安一个头两个大,这都什么事情啊,就不该答应带她来,可她一幅铁了心的样子,从前有过在雁门关治瘟疫的经验,便想着来出一份力。
于是就随着朝廷征召前往疫区的医士队伍一同走了,等到他发觉的时候,两人就在同一个队伍里了,沈镜安还能怎么办,只能是一路跟着她,赶忙将消息传给了裴怀度。哪知他信还没传出去,口信就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林一几个人。
“缪大夫,这里有病人咳血了。”一个医女急忙忙跑过来,细汗密布,气喘吁吁。
“哎,星楚!”沈镜安眼睁睁看着缪星楚跟着医女走了。
也没法子,只好也认真地投入到了疫情的救治中去。
夜里冷风吹得枝头的叶簌簌落下,烛光摇荡,映出人影晃晃。
案桌前,沈镜安和缪星楚正就《温氏治疫录》开展了讨论,桌上还凌乱地摆着几本医书,这桌极大,不远处还搁着几味草药。
缪星楚抬笔刷刷写着,严肃而认真,借着烛光,她的视线落到了一旁的医书上。
白日里也同几位太医和医士一同探讨着此次灾情的用药和病患症状,想了几个用药的方子,不过意见不太统一,有些医士主张用药大胆些,有些医士则认为应该谨慎些,毕竟此次染病年纪较大的人居多。
所幸各位大夫聚集在一起讨论没什么大的不愉快,所征召来的大夫心怀任心,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也恪尽职守,也没有因他们来自民间就妄加鄙夷,反而放下架子倾囊相助,可谓一派和谐。
缪星楚感慨,世道人心本就难测,利益纷争屡见不鲜,见有如此和谐一致研讨疫情的和睦的关系便宽下心来。
同时回想起了当年在雁门关的时候,先是地方长官秘而不报,导致疫情蔓延,以致哀鸿遍野,那时她同裴晋北先是一举揭穿那相安无事的假面,再同当地的医士一同投入到疫情的治理之中。
但那时条件艰险,陆续有医士染病倒下,有些医士互相指责,愤而远走,加之当时药草紧缺,忙得是焦头烂额,火急火燎。她年少轻狂时以为这事不难,却在一个又一个跟头里知晓了什么叫天高地厚。
如今再经历一次瘟疫,年岁增长,她变得足够冷静沉着。
思及地方官员,缪星楚抬眉,顿了顿笔,突然说道:“这赵大人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虽然这位地方长官没有表现的没有作为的样子,反而是感激涕零地接见京城来的这些大夫,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怜惜百姓的话,俨然一副百姓父母官的样子。
问他什么都极其配合,只是时不时卖惨的样子实在是有损风度。
缪星楚一开始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今日偶然见到,人群中他目光森冷,略过几分深沉,与平日里那副青天父母官的样子丝毫不符。
沈镜安正埋案,头低下认真地思索着用药,今日同大夫们的探讨给了他一点启发,陡然听到缪星楚来这一句,头也没抬,“你管他作甚。”
意识到什么,沈镜安抬起头来,“不是吧,你是来看病的,又不是来治理地方的,连这头管上了,你不累死。况且你也没这权力啊,朝廷官员自有人来治的。这次钦州之疫,少不了要调查清楚。别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还是写你的药方吧。”
缪星楚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烛光温柔了她的眉眼,映出晕黄的光来。
这官员可起着大作用,调度安排,药物分配,人手调遣都有门道,而且他们对钦州城颇为熟悉。那次雁门关瘟疫,她和裴晋北就栽到过这些所谓父母官的手中,不能不警惕。
可沈镜安说得对,钦州离京城近,动辄便是大事,料想等朝中派人来接手后便没后顾之忧了。
此时,茯苓端着茶走了进来,她这几日跟着缪星楚忙得晕头转向,倒是学了不少东西,可谓是受益匪浅,如今都会自己看医书学习了,有不懂的就及时问。
“还是茯苓贴心,这茶滚热着,正合我意。”沈镜安接过茶乐呵呵说道,轻抬眉峰,松了松僵硬的筋骨。
茯苓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递到了缪星楚的面前,“夫人,有您的来信。”
沈镜安来了趣味,八卦着探出头去,“景明的信?”
见他如此有兴趣,缪星楚挑眉,将信件递了过去,坦坦荡荡,“要不,你来拆?”
这话一出,沈镜安像是见鬼了一眼的往后退,连连摆手,“别了,景明写给你的信肯定写了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东西。我若是看了,指不定皮还在不在。”
早就料到他是这样的,缪星楚唇角微弯,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便拆了信件出来看,这几日也收到了他的来信,最初的一封她还有些期待,结果打开来看是一张空白的信件。
一开始不明,后来才恍然过来裴怀度应该是生气了。
她正想着要怎么回信才能他不生气,结果两个时辰后又收到了另一封信,这回她打开看来,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言简意赅地让她保护好自己,不要逞强,遇到事情及时告诉他。
收到第二封来信的缪星楚有些无奈,这孩子脾气还接连送第二封信来,生气也不生久一点,让她多愧疚一会。
走后才告知他要去疫区的事,说来也是心虚的,只是她不知这莫名的心虚从何而来。那时也是担忧若提前告诉了他,怕她是走不成了。
可她真的想来,听说有朝廷征召大夫前去她便毫不犹豫地去了。
垂下眼眸,敛下万千情绪,缪星楚打开了信,上头写着:思卿,盼归。
简单的四个字却如火烧一般,在心上燎原。
盼归,盼归,这个世上有人担忧着你,念着你,盼着你回去。浮萍漂泊间,她头一次读一封信有如此感触,嫩芽出土,连带一日的疲倦都消去,隐隐的情愫蒙上心头。
那日一别,两人许久未见,见字如面,她迫切生出些见面的意头,却被这满室的烛火和幽幽的药香熄灭。
疫区危险,他还是不要涉足了。
从身旁的纸张中随意抽出一张来,抬笔略思索一番,才落了几个字,拿了个信封来就封了上去,这几日他们经常传信,一应都是备的齐全。
递给了茯苓,“明日拿去送吧。”
沈镜安挤眉弄眼,“你们还一来一往,看来这几日没少传信。”
缪星楚闻言撩起眼皮看着他打趣的眼神,笑了笑,“看沈大夫的面相,上辈子莫不是个媒婆吧。整日操心些不该你操心的。”
肉眼可见的眼前人的脸黑了下来。
茯苓忍着笑意将递给了缪星楚,另起了话题,说起她今日听到的事情:“奴婢听说啊,朝中派的官员马上就要到了,赵大人正忙着打扫居所接待,处处仔细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