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顾瑜政来到了一处山下。
却见此处群山绵延逶迤,新奇秀丽,此时夕阳西落,西方一片红霞,映照着这湖光山色,仿佛给这一片山水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红纱。
顾瑜政也是有些疲乏了,见前面有水有人家,便过去了湖边,这里溪水澄净,犹如一面泛着粉光的铜镜一般。
顾瑜政撩起水来洗了把脸,又喝了一些,只觉溪水甘甜清冽,自是觉得喜欢。
一时又有些饿了,摸了摸身上的行囊,之前小镇上打了酒,又买了一些白馍烧饼,倒是香美得很,只是路上已经吃光了,那袋子里只有一些白馍烧饼的碎屑。腹中饥饿的顾瑜政见前面有炊烟,有人家,便沿着那小溪信步前行,走了一会,便听得前面水声潺潺,蛙声阵阵,又有捶衣声,知道这里应是有人在洗衣服。他顺着那声
音看过去时,只见芦草细软密实,秋风一吹,芦花瑟瑟,有一缕粗布衣裳飘在芦花中若隐若现。
顾瑜政上前,拱手一拜,沉声道:“在下是过路人,经过此处,腹中饥饿,能否讨一口饭吃,或者请指点下路,看看哪里有旅社酒家。”
并不知道对方年龄,只好含糊了称呼。
谁知道他这话说出后,那捶衣声骤然停了下来,而那人并没搭腔。
顾瑜政见此,以为对方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更为更为客气真诚。
但是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芦花后面发出一阵悉率声,紧接着,一个身影狼狈地从芦花后头跑出来。
她抱着一个木盆,拿着一个木锤子,微微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倒仿佛后面有一头狼在追她。
她跑得太急,甚至险些被绊倒,身上的粗布蓝花裙子在风中飘得像一朵蓝云。
顾瑜政看着这背影,微微皱眉。
他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倒是让这女子这么害怕,又觉得那背影恍惚中有些眼熟。
略沉默了下,到底是摇摇头,想着自己怕是年纪大了,想多了。
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像她。
便是自己的女儿,纵然模样像极了,但他也丝毫寻不到任何相似的气息。
当下他沿着那略有些潮湿的石头小路,朝着前面炊烟袅袅的方向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一处村庄。
村子并不大,多是土坯茅屋,茅屋旁有小块的菜地,扎着篱笆,村子旁种满了槐树柳树,到了这个季节正是落叶的时候,各色落叶缤纷地扑洒在这小小的村落中。
顾瑜政踩着落叶过去,这个时候村人正扛着锄头或者什么回来,见到顾瑜政这个陌生人,自然事稀罕。
顾瑜政恭敬地上前,和人家说了自己是四处游走的客人云云,这里村民倒是好客得很,和他说起村子叫绿水村,又有一家招待他过去一起用饭。农户人家用饭,其实就是在家门前树底下摆一个简陋的木头桌子,那家人看顾瑜政器宇不凡,知道他不是寻常人,便有些歉疚,只说慢待了客人,顾瑜政倒是不觉得,他
这两年四处游走,什么苦头没吃过,如今有饭有汤,还可以看着旁边的瓜田,听着远处的蛙声,人生最美不过如此。
谁知道说话间,便见前面林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年轻姑娘家经过,那姑娘——
顾瑜政只看一眼便明白,那是之前他遇到的蓝衣姑娘。
当下不免多看了一眼,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却被一个妇人仿佛领小孩一般领着,也是奇怪了。
招呼顾瑜政的那家男主人见了,叹了口气:“哎,可怜呐,这么大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你说老陈家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
顾瑜政一听,疑惑:“这姑娘怎么了?”说话的时候,恰好女主人端着一锅汤过来,听到这个便利索地道:“也没啥,就是这姑娘生下来后就是个傻的,从小不言不语,又胆小,见到什么都怕,前几年来了个算卦
的,说她这魂儿不全,怕是从此好不了了,只可怜老陈家两口子,就生了这么一个闺女,拉扯这么大还什么事都不懂,老了可怎么办啊!”
“哎,说起来那姑娘长得真好看,天底下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可却是个傻子,这以后哪——”
顾瑜政听了,这才明白,怪不得那姑娘匆忙跑了,原来是个傻的。
当下也没多想,吃过饭后,就此歇在这户人家的偏房,那偏房简陋,放了一些用具家什,不过顾瑜政也不在乎。
睡到了半夜,也不知道是不习惯,还是被那鸡叫吵醒,竟然再也睡不着了,他只好起身,想着在山里散散步,看看风景。
谁知道走到了村口的时候,经过那姑娘家,就见那姑娘傻兮兮地蹲在草垛旁,痴痴地坐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深秋凌晨时候的山村笼罩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让这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恍惚中顾瑜政看着那姑娘背影,却是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是心跳加快。
他攥紧了藏在袖下的拳,静默地看了好一会,终于还是转身打算离开。
这个世上,怎么可能有和她气息如此相似的人,这一定是错觉——
谁知道就在他扭头的那一瞬间,那个姑娘转首看过来。
雾气朦胧,秋露湿重,睡在异乡偏僻村落的柴房里的他夜半醒来再不能眠,他是不是该疑心自己心神恍惚,以至于看到了自己心中所想?
眼前的女子,粗布衣衫,不是钗黛,但却分明像极了当年的陆青岫!
“青岫,是你,你——”他喃喃地这么说,但是那个女子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便痴痴地做在那里,仿佛这个世上的人和事,她都不曾看在眼里。
——
顾瑜政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个偏僻的山村。
他自己依傍着那村落建了一处茅屋,开始尝试着在这里生活,除了建茅屋,置办家什,他最常做的当然是去老陈家,陪着老陈家那闺女说话。
那闺女叫阿芒,从小生得绝色,却是一个傻子,眼睛里没人,也不会说话。
顾瑜政天天往老陈家跑,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自然是难免议论,但是顾瑜政不在乎。
他下意识里总觉得,这个阿芒和她是有些关系的。
他算过日子,他的青岫没了的时候,正是阿芒出生的时候。
他并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但是这么相似的模样和气息,这么恰巧的时辰,却是不由得他多想。
他是足够有耐心的,阿芒不爱说话,他就会安静地陪着她,老陈家屋子漏水,他就帮着去修,老陈媳妇生病了,他就跑到镇子上去帮忙找大夫。
他虽然在外面流浪了两年,但是身上的银子却不会缺,找一处钱庄换了票子,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来,给老陈家媳妇治病,给老陈家修屋子,老陈家自然是感激得很。
村子里的人都觉得顾瑜政身份不一般,都觉得顾瑜政看上了阿芒,也都觉得老陈家有福气了。
至于顾瑜政比阿芒大了将近二十岁,大家倒是不在意了,毕竟顾瑜政虽然年纪大一些,但看上去依然仪表不凡相貌堂堂,并不显老。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顾瑜政在绿水村也停了两三个月,他和老陈家熟了,和绿水村的人都熟了,但唯独阿芒,依然不曾看他一眼。
大家都以为顾瑜政要娶阿芒,连老陈家两口子都觉得,将阿芒托付给顾瑜政,他们死也瞑目了。
不过顾瑜政知道,自己做不到。
燕京城里金枝玉叶的娇美公主,他不想要,偏僻山村像极了陆青岫的年轻姑娘,他也没法娶。
哪怕她像极了陆青岫,哪怕她真得是陆青岫的转世,但她不是陆青岫。
不是就是不是,转世也不是那个人了。
他只是想照顾她而已。
一直到那一日,初冬的溪水上方弥漫着一层浅淡的雾,阿芒在溪边洗衣服,顾瑜政则安静地守在一边,他正用已经枯了的芦叶编织一个小东西。
编着的时候,他看到一旁有鱼在吐泡泡,便想着去捉。
谁知道一个起身的时候,藏在怀里的荷包跌落了。
那荷包跌落在溪边,竟然往下滑去。
顾瑜政看到后,脸色微变,扔下手中一切过去拾。
谁知道那荷包恰好滚落在阿芒脚边,阿芒疑惑地拾起来。
她捏着那荷包,茫然地看着,怔怔地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瑜政不想吓到这个姑娘,但是他又不想让任何人碰到那荷包。
他看着阿芒,皱眉,抿着唇:“还给我。”
阿芒吓到了,手一松,那荷包就落下,荷包落下的时候,里面的那缕发就飘了出来。
乌发飘落在溪水中,一缕红绳散开,乌发也散开来。
顾瑜政脸色骤变,扑过去就要捡。
可偏偏这个时候,阿芒被他吓到,脚趔趄后退,后退的时候脚底下不稳,就此跌落溪水中。
顾瑜政一脚踩进水里,他要拾起那缕发,也要救人。
但就在阿芒落在水里的时候,那缕墨发竟然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光芒笼罩住了阿芒。
顾瑜政骤然僵住,他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是陆青岫的那缕发,这到底怎么了?
就在他恍惚时,溪水中的阿芒终于挣扎着站起来了。
其实水并不深,只是猝不及防跌落,难免狼狈了。
挣扎着站起来的阿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些茫然地看向顾瑜政。
顾瑜政本要下水去捡那缕发的,但是那缕发呢,他找不到了。
他只看到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只看到了上面飘着的几片芦叶,他的那缕发呢?
“你——”一个声音响起。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是午夜梦回时会让他痛彻心扉的声音。
顾瑜政恍惚抬起头,看过去。
他看到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人,正恍惚地站在那里,怔怔地凝着他。
是她,看一眼就知道,她回来了。她才是陆青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