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深秋夜凉如水,风凛冽了起来,呼啸而过灌进身后苍浑的古陉。
铁甲摩挲伴随军靴急促落地的铿锵声,身边并州军在快速涌出,而前方,河间军正疾速急行军奔涌将至。
沉沉的夜色中,黑压压一大片望无边际,在沁凉的月光下乏着幽幽的青色光泽。
很熟悉的颜色,哪怕他不喜,这种黑青的色泽也伴随了他十几年成长,这是河间军铠的颜色。
从淡淡不喜到深切厌恶,再到铭心刻骨的仇恨,辗转至今,历经了三年有余。
他回来了。
在不得不孤零流亡后的三年后,携大军回来了。
北风呼啸,风卷着天上乌云快速流动,一线月牙隐了又现,卫桓将视线投到河间中军位置。
精兵簇拥的最中心处,一面青赤帅旗烈烈而飞,他知道,帅旗底下的正是张岱,还有他的儿子及心腹们。
譬如张骔,譬如糜广,当初辱他母亲致死的,或者将他母亲扒坟鞭尸挫骨扬灰的一众主使和帮凶。
血液在脉管快速上涌,他一双凤目泛出赤色。
姜萱担心看了他一眼,卫桓罕见没有注意到,只她却没法说些什么,因为战事即兴,她得立马下城头退到关内安全距离。
急驰中的张岱没有停下来,“刷”地猛抽出腰间宝剑,斜指前方正蜂拥而出的并州军。
“将士们!冲啊!”他马上发动冲锋!
张岱很清楚,并州军涌出越多,他的优势就会越小。
一声令下,二十余万河间军汹汹杀上。
卫桓已下了城头,一抽配剑冷冷:“众将士听令!全力迎敌!”
若被河间军冲上前围堵,井陉中的并州军将无法继续冲出,战策加恨仇,他毫不犹豫下令改变阵势,一催马,身先士卒,率军迎战。
张岱见状大喜,此时并州军出关未到半,优势还在他们这边,这孽子竟如斯胆大,敢亲身迎战于阵前?
他冷笑:“传我军令!全力歼杀卫桓!”
“毙其命者,赏千金;枭其首者,赏金五千连擢三级!”
河间军刹时激昂,士气大振往前汹涌而去,张岱麾下左源梁郁等将暴喝一声,立即打马往卫桓方向奔去。
张岱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冷笑。
实话说,卫桓一鸣惊人可谓天下皆知,他固然正视了这个逆子,但他更觉得里头少不了一些运气。毕竟,昔日卫桓旧日武力如何,他是大致是知道。
而他麾下大将们的能耐,他更是清楚。
就是因为心里有数,所以才笃定,左源梁郁几将同样一身好武艺,驰骋沙场多年,弓马娴熟犹如臂膀。
数人围攻,卫桓必死无疑。
张岱冷笑一声,立即下令变换鹤翼阵,左右包抄,全力涌上压住迅速往外扩的并州军。
他视线没有离开过最前线激战中的卫桓。
张岱要亲眼看这个胆敢逆父的孽子血溅沙场当场身死。
只可惜,他并没能如愿。
二十余万河间军如潮水般汹汹涌至,令旗挥舞,迅速转换阵势,一钳一咬,掩杀而上。
卫桓立即喝令换鱼鳞阵,一层一层护着后方,迎着敌军继续往外扩展。
两军瞬间厮杀在一起,一时呐喊震天,金鼓动地,血腥当场染赤了黄土大地。
并州军兵力虽暂逊,只阵脚分毫未乱,血战中,卫桓率精锐骑兵呈尖刀之势扎入河间军大包围之中。
一柄湛金长刀横劈翻扫,刀锋过处,所向披靡,竟将汹汹涌向他的河间精兵杀出一个真空地带,血腥遍地,人马哀鸣,慑得人胆下寒凉,怯意顿生。
一时,竟不敢上前。
就在这是,一声暴喝:“逆贼!快快受死!”
却是张岱麾下左源梁郁等四员大将从斜前方奔出,魁梧勇武,杀气腾腾,各持手中兵刃,迅速打马将卫桓包围住。
四敌一,可见张岱杀他心之坚。
卫桓冷冷一笑,来得正好,省得他特意去找,这四个人,也是当日肉宴的与会者。
“哼!黄毛小贼,焉敢忤逆!”
左源大喝一声,四人齐齐打马,逼近直击卫桓要害。
卫桓提刀一架,架住两柄当头斩下的重刀,腰肢一扭一翻,一柄蛇矛贴着他腰腹而过,划破铠甲,另一柄长枪落空。
左源挑了挑眉,这小子功夫有进益啊,他们四人全力一击居然都落了空?
他很快就知道,卫桓可不仅仅只是有进益那么简单。姜萱黙给他的功法,他从未停过钻研苦练;这三年,多次沙场血战,马战更纯熟无比。
卫桓手一挥,左源二人登时觉一股大力自刀刃传来,虎口竟一麻,又惊又怒,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围着对方猛一阵暴攻。
恶战胶着,卫桓以一敌四,竟未落下风,双方战了数十回合,他陡然暴起,一记横扫千军杀退左源三人,一抽腰间薄刃,反手一掷。
“呃!”落单的梁郁一僵,颈间鲜血汩汩,他捂着脖子僵住片刻,“砰”一声重重栽了下马,气绝身亡。
“季勋!”
远观的张岱惊喝一声,怒愤交加,可这还未止。
四人围攻阵势一破,此等战机不抓还待何时?卫桓瞬间暴起,脚下一蹬,长柄湛金大刀斜劈而下。
“啊!”左源勉力一闪,整条左臂被横劈飞了,鲜血涌溅,只他下一瞬便被另一股热血兜头喷了一脸,却是卫桓反手一扫,将另一员大将拦腰斩杀。
左源魂飞魄散,当下趁着卫桓未回刀之际,猛一打马,如丧家之犬般原路折返中军。
卫桓倏地抬头,直直望向中军簇拥的那支赤青帅旗。
隔得远远的,模糊不清,但他一瞬间就盯住了张岱。
沁寒的月光下,他一侧脸喷溅了鲜血,一半玉白一半殷红,血腥从发际的美人尖淌下,淌过眉峰,浸入他的瞳仁。
卫桓一双眸子赤红如血,长刀一指,厉喝:“杀!”
声音冷戾,如深渊血涌,卫桓一马当先,率骑兵直冲帅旗所在的中军。
一路所有挡路者,统统戮杀,如同杀神修罗,一路所过,血腥遍地。
动物比人敏感,这股戾杀狠劲竟惊得战马不前,要蒙眼遮挡却也晚了,卫桓暴起已直杀入中军,杀至帅旗之下。
“君侯!”一瞬变化来得太快了,帅旗之下众人大惊,糜广立即催马上前,阻挡卫桓让张岱等人急退。
只卫桓气势如虹,几个回合一刀斜劈正过他前胸,“哐当”一声长刀落地,身负重伤。
也亏得张岱就在前方,卫桓没再给他一刀,他连连催马,急追而上。
他来得太快了,大军当中退后也不易,才腾出一个空隙退了几步,卫桓就重伤糜广追了上来。
“恶贼!偿命来!”
卫桓暴喝,长刀对准张岱后心全力一刺!
面对杀神一般的卫桓,正面交锋显然是个下下策,且张岱刚刚拨转马头,如今后背向着对方,回身格挡却是慢了。
张骔惊呼:“父亲!”
电光火石间,张岱眉目一厉,他一手抓住身边的三子张骔,猛地一提,全力往后一掼!
张岱也是臂力过人之辈,这么一掼,张骔整个人离鞍而起,倒飞直直斜扑卫桓长刀。
“啊啊啊!”张骔撞歪长刀刀锋,斜拉着整条右臂都断飞了出去,去势未减,仍旧正面直扑卫桓而去。
卫桓大怒,一拨,张骔重重栽倒在地。
只时机稍纵即逝,张岱用三子争取了时间,他已打马往空隙窜出数丈,这空出的口子立即被不畏死的亲卫涌上堵住,卫桓提刀就杀,只那张岱却已退得更远。
他大怒,正要打马急追,却被徐乾一把拉住:“卫兄弟!穷寇莫追!”
河间军并未大溃,到这里已经很深入了,再进就过了!
徐乾一见卫桓杀入中军就急急追上来,情急之下连私下称呼都出来了。
卫桓重重喘息着,徐乾连忙道:“我军已差不多出尽了,按你先前战策重攻左翼,河间军左翼渐呈溃势,我们大破河间军,照样能杀这老贼!”
卫桓最终还是勒住缰绳,眼见张岱越走越远,他大恨,抄起穿云弓,搭箭拉弦,重重一放。
“嗖”一声锐器划破空气的翁鸣,三支离弦的箭矢如同闪电,上中下直奔张岱,超越百步,尚力道不减。
亲卫奋力打下二支,最后一支直奔张岱眉心,他猛地往后一仰,堪堪避过,箭矢“笃”一声正中他头盔上的鲜红缨束,将他整个头盔都射了下来。
颜面头皮被拉得火辣辣的,披头散发,大惊失色的张岱连连打马,一直推到后军卫桓怎么也够不上的位置,这才停下。
一抹脸面,丝丝殷红,惊魂未定又怒恨交加,这时张岱接哨报,并州军出尽,正在全力反攻,左翼乃敌方反攻重点,已被合围将溃,再不援,就来不及。
援?
梁尚蹙眉:“战机稍纵即逝,并州军出尽,方才又有卫桓在中军猛杀一同,军心大动,此战恐不能胜。”
张岱如何不知?
战机已过,再拖下去只怕要败,且他惊魂未定,也无心恋战,闻言当机立断。
“舍弃左翼,立即退军!”
断尾求生,可谓最合适的战策,张岱一声令下,后军转前军,右翼断后,且战且退,火速往东退去。
张济急劝:“主公,穷寇莫追!”
并州军才出井陉关,辎重粮草等等没没有跟上来,最忌孤军深入,否则一旦失了井陉关口,那就糟了。
张济道:“我们应牢守井陉关口,先取石邑城。”
张岱断尾,留下被困的左翼六万军,吃下这六万军,已算一个非常不错的胜利了。
片刻,卫桓令:“全力围攻河间左翼。”
他冷冷立马,俯瞰坡下的战场,看六万河间军越缩越紧苦苦支撑,眉目如冰。
“报!”哨兵打马而来,翻身下跪:“常山郡郡守谭印求见。”
谭印是请求归附并州而来的。
局势变化已容不得他继续苦撑了,倘若是张岱姜琨或者彭越,那他宁可死战倒到底的,只并州卫桓和他并无仇怨,他也不愿意看了麾下亲信兵马尽数战死。
他也猜得到,卫桓下一步就该取石邑了,与其这样,不如归降,也算给一城军民谋条出路。
“谭印愿效力府君军前,万死不辞!”
卫桓翻身下马,扶起谭印:“得卿相助,我之大幸。”
这新出炉的宾主寒暄一番,谭印及麾下几员大将再和张济等人厮见一番,便告退先行赶回去石邑,收拾一番准备开城门迎主了。
这时符非提着一个人上来:“府君,此贼如何处置?”
一看,原来是张骔。
张骔断了一臂,乱军之中居然侥幸不死,被符非押了上来,不过也气息奄奄,睁眼看了看,目露怒恨,嘴皮子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卫桓一见此人,神色当即一变。
只不待他处置了张骔,下边战场喧哗大作,却突生了变化。
原本六万河间军已降了。
三十万对阵六万,没有任何悬念,大将贺巢被陆延一刀斩于马下,侧边裨将兵刃“哐当”一声落地,举手:“我们归降!”
有人带头,还是将领,愣了一瞬,“乒乒锵锵”兵刃落了一地,数万河间军全部示意归降。
徐乾忍不住呸了一声,这还没到大溃的时候呢,这河间将领真没骨头。
实际他说错了,这裨将不是没骨头,而是狡诈。既敌军归降,陆延抬手停止攻势,有并州军上来喝令降卒列队。
谁知这时,那裨将却趁机抽出腰间薄刃,迅速领着亲信往空隙冲去。
敌军投降,战事就结束了,并州兵卒自然松懈下来。大家正跟着伍长重新列队。这当口,天又黑,视野极差,一下子,被那裨将冲乱一瞬。
虽反应及时,很快止住混乱,并镇压住因不明情况慌慌重新捡起兵刃的河间军,但结束后,被裨将冲锋的口子还是白白损了好几百人。
卫桓大怒。
偏那张骔低低嗤笑,他明知必死,也不求饶,嘴皮子动了动,吐出气音。
“野种!”
“生父不明的野种,也值得河间军降你?你也配?”
卫桓勃然大怒,张骔这张轻蔑的脸,装着卫氏残骸的黑釉陶瓮在眼前一晃而过,一双凤目登时就赤了。
张岱,张骔,河间军,也配降他?
“锵”一声薄刃出鞘,寒芒瞬闪,卫桓连出数十刀,刀光闪成网状白练,血肉飞溅,张骔惨叫体无完肤。
“拉下去,千刀万剐,煅骨扬灰!”
鲜血自眉心躺下,卫桓神色冷厉,侧眼看重新掷下兵刃的六万河间军,脸颊微微抽动,森森道:“悉数坑杀!”
什么?悉数坑杀!
张济闻言大惊失色,忙急步冲上前:“主公,不可啊!”
怎可如此?降兵不杀啊!
只他对上卫桓一双血红的眼,深深戾气,一骇,陡然消了音。
卫桓冷冷掠过张济,还刀入鞘,转身离去。
张济回神:“主公,主公!”
他急急追上,卫桓却不理会,翻身上马,一鞭疾驰而出,传令整军入石邑。
张济上马要追,动作却一顿,他追上只怕无用啊!
又焦又急,一把抓住接军令的徐乾:“你先等等,等等我!”
张济匆匆转身,回头取寻姜萱。
姜萱正身处东关口,外面大胜确保安全了,讯兵回禀,她才自井陉而出。
才过关口,便见张济脸色煞白打马狂奔而来。
“你说什么?”卫桓要坑杀六万河间降卒?怎么回事?这不是第一次碰上降兵了,以前可是从没有这般过的。
张济急急将方才诸事都说了一遍,蹙眉急:“看主公神色,杀心极坚啊!”
姜萱心往下沉,河间军本就很敏感,平时倒还好,可这才适逢卫桓母亲被人鞭尸焚灰,尸骨无存。
偏偏罪魁之一张骔还挑衅,这河间军诈降,而且还是在卫桓杀张岱功败垂成之际。
她眉心紧蹙:“府君呢?”
这当口,如何劝说她都棘手,可不管如何,坑杀数万降卒却是不行的。
张济:“已率军往石邑城去了。”
姜萱凝眉打马,立即急急往石邑城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