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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1章 让你终是求不得(16)

    赵炳接过酒杯,喝着那杯据说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儿红,深以为然道:“这酒喝着是不咋的!”
    纳兰右慈感慨道:“读书人的用处,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读下去,写下去,传下去。”
    赵炳问道:“那像我和徐瘸子这样的人?”
    纳兰右慈笑道:“你们啊,让读书人的日子过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处,就是不让读书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赵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酱牛肉,细嚼慢咽,沉默许久才点头道:“有些滋味!”
    纳兰右慈直截了当道:“别不懂装懂,都快三十年了,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赵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又给先生戳穿喽!”
    遥想当年,两人初见于离阳京城,当时离阳还只是北方蛮夷的一隅之国,赵炳也只是声望不高的众多皇子之一。
    那时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识,皇子赵炳,杂号将军徐骁,寒士李义山,纳兰右慈。
    四人当中,反而是豪阀出身的纳兰右慈名声最盛,赵炳徐骁都要远远不如,至于李义山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后,赵炳便一脚踩在长凳上,尽显豪气地大声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当初就喝尿!”
    然后风度翩翩如神仙的纳兰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饭要拉屎,不如当初就吃屎?”
    赵炳一个坐不稳,轰然倒地。
    赵炳只记得当时徐骁朝纳兰右慈伸出大拇指,李义山摇头不语。
    他年他日,今年此时。
    四人已经死了二人,所幸活着的两人,不但活着,还能相对而坐一起喝酒。
    赵炳望向这位风采依然夺人眼目的谋士,柔声道:“先生,赵炳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随三十年。”
    这位春秋谋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纳兰右慈初衷为何,燕敕王赵炳心知肚明,若这位纳兰先生有了子嗣,以后的天下,就会有很多变数,就像徐骁有了嫡长子后,便马上有了那桩京城白衣案。
    赵炳兴许不会像老皇帝那样心狠手辣,但绝对会如鲠在喉。
    赵炳给纳兰右慈也倒上一杯酒,“卢升象手底下有个叫郭东风的年轻武将,挺棘手啊。连张定远和顾鹰都接连吃了亏。”
    纳兰右慈笑道:“就许你赵炳有大将,不许离阳有良将?”
    南疆步军大将张定远,顾鹰,原州将军叶秀峰,鹤州将军梁越,还有吴重轩麾下唐河李春郁等人,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将领。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齐神策等一大拨朝廷降将,以及那位白衣兵圣手底下的典雄畜、韦甫诚等人,绝对足够打下离阳那座太安城了!
    反观年轻小儿赵篆手底下,无非是卢升象、唐铁霜、许拱、杨虎臣等人,屈指可数。
    太安城内其他懂得治军用兵之人,当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们带兵的机会了,比如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
    逐鹿天下,大势最要紧!
    一鼓作气北渡广陵江,是大势,拉拢靖安王赵珣,又是大势,成功策反吴重轩,还是大势!
    其实在这个过程里,燕敕王赵炳并没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势已经倒向他赵炳。
    当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还有得打,想要最终夺取天下,尤其是造反,从来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一锤子买卖,甚至在坐上龙椅后,可能还会反反复复十数年。
    不过这一切,纳兰右慈都早已给出应对之策,可能无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赵炳又不当真如外界所传那般,只是个牵线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个藩王头衔,只比异姓王徐骁的含金量差而已!
    说句难听的,如果在纳兰先生一手造就这番大好局面后,赵炳还能输,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赵炳突然压低嗓音问道:“果真任由陈芝豹率领八万大军攻打蓟州?”
    陈芝豹赶赴中原后,总计六万西蜀步卒,这次赵炳又给了这位白衣兵圣两万精骑,而且是当之无愧的两万精锐骑军。
    纳兰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连那立锥之地,都没有。”
    赵炳皱眉道:“敢问先生,何以见得?”
    纳兰右慈答非所问,“张巨鹿在死前,在离阳庙堂之上,是何种光景?”
    赵炳慢慢喝酒,仔细琢磨起来,最后抬头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过先生既然如此说,我便如此认为了。”
    纳兰右慈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赵炳,天下枭雄何其多,可为何是你最后得天下,不是没有理由的。”
    赵炳咧嘴笑问道:“先生,是在夸我吗?”
    纳兰右慈没好气道:“没酒了。”
    赵炳便站起身,小声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过劳心费神了,本王还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
    燕敕王走出船舱后,对屋外那五位绝色婢女沉声道:“照顾好先生!”
    东岳,西蜀,酆都,三尸,乘履。
    五名婢女轻声领命。
    赵炳走出去几步后,转头对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赶紧进去给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赶紧离去,去取那件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来的名贵貂裘。
    当纳兰右慈拎着一壶酒走出屋子的时候,婢女乘履刚好拿来貂裘,披上以后,他与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楼船甲板,走到船头栏杆处。
    纳兰右慈一手持壶在身前,一手负后,眯起眼,喃喃低语。
    “一个张巨鹿,自寻死路。半个顾剑棠,走投无路。”
    “接下来是陈芝豹,最后就要轮到你了,徐凤年。”
    那位曾经去过北凉拒北城的婢女,柔声问道:“先生,要不然亲自去西北看看?”
    纳兰右慈摇头道:“不用了。”
    长久的沉默寂静,世间唯有江水声。
    他突然将手中酒壶抛入广陵江,随后开口道:“去把林红猿从春雪楼喊过来。”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南疆龙宫的林红猿便来到这艘楼船。
    纳兰右慈已经回到船舱,在林红猿关上门后,伸手示意这名女子坐在对面。
    林红猿正襟危坐。
    纳兰右慈笑了笑,“欺骗了自己心爱之人,你是不是满怀愧疚?”
    林红猿蓦然涨红了脸,辩解道:“先生,我没有喜欢……”
    纳兰右慈柔声道:“喜欢不喜欢,的确很快得知,可在喜欢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当下即知,你还年轻,可能要过很多年才会知道。如果在这期间,你喜欢上别人,另当别论。”
    林红猿手足无措,且心惊胆战。
    当年武当山脚,在那座酒楼里,那个无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阴谋,那场环环相扣的邂逅和刺杀,正是出自于这位龙宫宫主的布局,准确说来,是坐在她对面的这位纳兰先生。
    既针对年轻藩王,也针对年轻世子。
    不在杀人,而在诛心。
    纳兰右慈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红猿,以后如果有机会,去跟那个人说句对不起,既为你自己,也当是为我纳兰右慈。”
    纳兰右慈轻轻重复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林红猿茫然离开这艘楼船。
    最后纳兰右慈让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声笑道:“皇后是甭想了,毕竟有个张高峡,不过按离阳律后宫可有四位皇妃,你们当中,有谁不想当皇妃的,向前一步。”
    纳兰右慈没有问谁想做,而是问谁不想。
    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几乎同时。
    几乎。
    只有一人脚步稍慢。
    纳兰右慈没有点破什么,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个傻丫头都不愿意当那笼中雀,那么就是她了。
    不过纳兰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当中最聪慧内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无非是怕自己这个没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将来会被某些人肆无忌惮地秋后算账罢了。
    世子赵铸,和皇帝赵铸。
    会是两个人。
    这怪不得赵铸,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实已经足够厚道纯良。
    就算是徐凤年当了皇帝,也是一样的。
    纳兰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间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后,大概活得久些的那个,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纳兰右慈缓缓闭上眼,小声呢喃,喊着一个名字。
    义山。
    世间豪杰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儿身。
    可我纳兰右慈,却只恨自己是男儿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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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肃杀。
    在富饶江南道与贫瘠两淮道接壤的东北地带,十数骑停马于一座山顶。